春花开放,如不言之爱的热烈苦痛

by 清澄  摄于上海常熟路

春和日月,风暖园林。冬季的气温一日叠着一日,终于攒成了一个草长莺飞的春天。

周末早晨醒来,迫不及待地掀开窗帘,又是个氤氲雨天。但这丝毫不能打消我们去公园赏花的兴致。唐人“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的诗句不知在脑海兜了多少个来回。有时真分不清,这春到底是先抵达草木,还是先寄寓人心?

庶几是下雨之故,公园游人不似往日摩肩接踵,满庭清寂,风物堪喜。当春姑娘还在构思心中画卷时,那点点鲜香之色已从她饱胀的笔尖滴落,分明地洇在我眼底心间,熨贴着那掖不住的喜悦。颇有久别遇故知的意味。可不是么,这些大自然的信使,守着季节的秘密,年年来赴人间的这一场约,从不食言。红的海棠,白的香雪海,黄的山茱萸,紫的风信子,还有各色郁金香,一时花影零乱、香魂齐发……最引流连者,当数栈桥边的河津樱和大寒樱。微风雨里,这俏美人虽湿了衣角、乱了鬓发,却毫不理会,仍旧恣意怒放,仿佛要把酝酿了一冬的心事和盘托出。


by 清澄  摄于上海植物园

钱钟书在《围城》里说:“上海是个暴发都市,没有山水花柳作为春的安顿处。公园和住宅花园里的草木,好比动物园里铁笼子关住的野兽,拘束、孤独,不够春光尽情地发泄。”话虽不错,但这春光,至少还能慰藉都市中同样被关住的、且比草木更为拘束和孤独的人心。

想起来,在我家乡是没有樱花的,起码记忆中没有。有的是满田野的金黄和粉紫,那是油菜花和苜蓿花。小时候,经常提着篮子,带着家犬仔仔,和外婆一起去田里采苜蓿作野菜。窄窄的田埂上,仔仔跟在我后面,我跟在外婆后面。外婆干活的时候,我就和仔仔一起溜到旁边的油菜田捉蝴蝶。

上大学之后,再没见过家乡的春天,十二年了。上半年的假期短得像兔子的尾巴,便只在国庆或春节才回去一次。而那时节的苍凉与萧瑟,总让我难过。曾经妇孺闲话晒太阳的山墙边不再有人晒太阳,曾经孩子们嘻戏荡秋千的老榆树下不再有人荡秋千。这些,总让我很难过。但我想,春天总归还在的吧?!油菜花和苜蓿花总归还在的吧?!

多想在春和景明之时回趟家乡,我不愿瞥见这村庄在苍茫暮色中模糊的伛偻背影,我想看她梳妆打扮起来的鲜活模样。多想再吃一次母亲做的凉拌苜蓿,多想再和仔仔在油菜田里捉一回蝴蝶,多想再爬到外婆背上在苜蓿田里打几个滚……可是,仔仔不在了,就连那我以为会永远开在春天里的苜蓿,也终究消失在了这片土地。因为无人再需她来沤田,更不屑她来讨好味蕾。而那个田埂上的小姑娘,如今不是不知道外婆年事渐高,再背不动一个长大了的小姑娘。

念念不忘的,还有墙角的瘦桃树。也有十年开外光景了吧,当时母亲把一株捡来的小树苗随意插在了墙根一角,没指望她活过,更没思虑到她往后的身板会长到多大、得给她保留多少伸展空间,以至于现在她不得不以瑜伽里“风吹树式”的美人姿势常年地立在墙边。每每看到她,一如父亲看到我——老觉得营养不良。所以,对于母亲说这树每年都会开花结果,且结出的果子极甜的事实,我始终存着几份怀疑,好像非要亲眼看到她的花果,弄确实了才放心似的。然而,那倚门笑春风的桃花,我却一次也没见过。有时打电话回家,不忘问问桃树是不是活着,今年结桃子没?母亲一一应过后,我又不无怨怼地说:“我从来没尝过这桃子,你们也从没想起要寄些给我吃……”母亲倒颇为委屈地笑道:“桃子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大上海多少好吃的桃子买不到?”真情在簟食豆羹之间,她可以不辞劳苦地跑去山里打蕨菜,回来晒干了给我们烧肉;她可以把养了一年的土鸡全部攒下来等我们回家吃。她说这种山间野味以及家养的土鸡,是城里不易得的,但桃子哪里都一样。

是啊,上海怎么会买不到好吃的桃子呢?那些个儿大、汁儿多、香甜又肥美的水蜜桃,等到了季节,几乎每个水果摊上都能买到。但也仅仅只是好吃而已,与我对那棵桃树的挂怀没有半点关系。母亲并没有猜透我的这点心思呢。

一棵小树苗,只消给她一寸立锥之地,就能还你一片盎然春天,并不挑剔。我深深感念她的坚韧与回馈。树犹如此,而人呢?能做的,其实很多,可做到的,却又太少。

如此想着,这般温润情感,竟从心上湿到了脸上。轻风过处,有几片樱花款款落下,拾起来的时候,隐约听到她散落在风中的歌谣:“也许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在那时光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在这春天里……”


by 清澄  摄于上海植物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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