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我大概不是第一次进这栋楼。
可能是小学的时候来过,我想。记忆中楼梯间里的时光昏暗且无比漫长。但是不知怎地我居然能辨清墙壁上的字画涂鸦。那些涂涂写写的大多是独立或连贯的故事,当时我常常由于赶时间而无暇仔细阅读它们,于是到现在也只隐约记得起其中的一个。标题大约是什么岛的沉没,主角似乎是个叫狗剩的家伙。然而故事具体讲了什么我就记不得了。
可能是太老的缘故,楼里没有电梯,于是我每次都要爬楼梯上去。那是一个语文课外辅导班,在五楼或六楼。
对于课外班的内容我也记不太清了——那个老师爱讲作文,也爱看我们写。这老师真是奇怪的很,只要我们往作文里一写“分外”一词,他就分外喜欢。更奇怪的是那些同学也就这样听进去了,家长们还说他讲得好。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的是我那时比班上大部分同学低一个年级,也许是因为这点我体会不到老师讲课的精妙之处。他们都跟我说你好厉害,这么小就来上这个课。偶尔也有几个带点微妙的语调问你听得懂吗,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要按这样说我还不是最“厉害”的,班上有个三年级的男孩,老师提的问题他对答如流,他把诗圣称为子美,将诗仙称为青莲。
不过我实在是不太喜欢那个课的。特别是一次老师讲《水与土》的作文时说应将水拟作温柔的姑娘,将土写成结实的男子。可是我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两者是兵戈相向的死敌,而非老师讲的那样。
另一件让我不快的事是那栋楼的一层的墙。那面墙上画着一个女人的侧影,并写着“胸大无脑”四字。
这让我想起我上过课外班的另一个地方。那是一个更加破旧的写字楼,有电梯但永远挤满同样上课外班的其它许多同学和家长——这些家长总是和孩子一起上课,常常坐在教室后方的凳上。于是我和其他许多同学不得不爬楼梯上去。楼梯廊里不分白天和黑夜,熙熙攘攘的大人们孩子们不分你我。
我在那里的四楼上过数学和语文课。关于数学课我印象不深,到现在只记得当时半个字都没听懂。四年级学的行程问题到六年级才稍弄明白。
楼道里,教室里总是呼吸不到新鲜的味道。只有三楼的厕所里有点来自新世界的东西。那张最里的墙上画有一个巨大的、夸张的、滑稽的赤裸女体,配以怪异的表情和“我在看你”及一些阴阳怪气的字眼。这吓得我赶紧跑开。
多年后我回想一下,这和那“无脑”云云可能大同小异。或者他们根本就是一类东西,只是在我的记忆中重叠又剥离了而已。
关于语文课还有那另一位极受欢迎的语文老师,我现在仅剩的印象就是他的大嗓门,他曾经用那种大嗓门给我们讲《药》里面的刽子手把钱在手里“捏一捏”体现出的熟练。这使我在一段时间内很怕看到馒头。某一次他还以大嗓门向我们控诉的教育机构的如何如何他。
我不是一个多准时的学生,常常在快要开始上课的时候才进教室。每到这种时候我都不得不从后门,也是教室唯一常开的门进。教室后部永远挤满家长们,都一样认真,都一样使劲记笔记,都一样比孩子还认真。
那老师也给我们布置作文,但不那么频繁。他发下来的作文纸左上角总有“X小学”字样。很久之后我认识了这X小学的一个同学,确认了那老师是那小学的教务主任。
那我们小学呢?这不是说明我们学校的教务主任也会悄悄出去做这种生意?
“没错的。Y老师(我小学的教务主任)也在外面教课,我上回在Z机构的墙上看见她照片了。”一个同学说。
“我挣那一点微薄的工资,家里有孩子,有老人……'特级教师',每周末从早到晚排满了课,如今我自己的身体也越来越差了……”我想起那大嗓门老师的话。
前几天我在公交车上看到一个人,长得真像他,只是瘦多了。我怕认错,没敢上前打招呼。
我忽而又想起那栋电梯常满的破旧大楼里,五、六层间只有一节短短的木板搭的楼梯,我上去过一次。当时我心里真怕,真怕它断了。
-升-
然而这楼却不是记忆中那个破旧的形象。它甚至还带一点未老去的味道。近几年才刷过的墙面,带点尘土的青白砖。这倒颇像我曾多次进出的另一栋楼。
那楼的具体位置如今我也忘了。当时我五年级,每周都要去那里上数学课。
楼里有电梯,但也常常满。好在楼层不高,楼道也不昏暗。
课很有意思,只是我不怎么听得懂。教课的是个年轻的女老师,待人热情却总略显疲惫。
在两三期课后,我也渐渐与老师熟了起来。她回家正巧和我们顺路,有时候晚上下课,母亲开车来接我就顺便把她也送回家。
在车上她谈起她不到两岁的女儿。内容里包括一些趣事,但更多的是她每天给女儿看的一些印着文字或图画的卡片。
“为什么要给她看?”
“为了教她啊。”
“可是她那么小,怎么记得住呢?”
“不一定非要记住,只要有个印象就行——这可以开发婴幼儿智力的。”
哦对,她还带女儿参加了一系列的培训班。这么小就和我一样忙了呀。我不禁想道。
“我那么大的时候可不这样。顶多听听妈妈讲的童话故事。”我说。
“时代不一样了嘛。”老师说,“我花的时间、精力还不算最多的。像我的同事、朋友里培养小孩子比我辛苦的多的是。”
“从这么小的年纪就开始竞争了啊。”妈妈也感叹道。
“是呀。我一个朋友家里的孩子和我家小孩差不多大,可是连算数都会了呢。”
好一个不一样。妈妈也跟我讲过她升初中的时候想去哪个学校只要毕业考试达到分数就可以了。
“别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我想起上课地方墙上挂得比我还高的巨大标语。
-进-
我终于想起自己在这栋楼里是因为有个人在这里等我。
好像是想跟我说什么事,或者仅仅是和我在这里相约见面。
G是我最近在高中碰到的一个人。楼道里,一个一开始本没有注意到的人拉住我,说:“我见过你。”
她说她是我初中同级的同学,可我不记得初中时见过她。同级同学我都认识的,只是大部分没说过话。
“你是B班的吧,初中。”
“……是的。”
我觉得这有点奇怪,就像被随便一个什么陌生人掌握了底细一样。
“看样子你是不认识我呀。”
我很想承认,但又感觉这样不太礼貌。
对方微微笑了笑。
“你,你现在在几班啊。”我挺想打破僵局。
“15班。你呢?”
“18。”
“你一直这么厉害啊。”
“不算吧……”
我的初中分班是按照英文字母来的,从A到F,越靠前的字母班成绩越好。高中按数字分,从8到21,数字越大的班成绩越好。
我在初中那个B班成绩一直中等,有时甚至在吊车尾之列。高中能分到18班不过也只是足够幸运罢了。
“我初中是F班的。”G说。
后来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就自觉地和我熟了。她说话的语气很有趣,像在你耳边低语一个公开的秘密。
实话说我不太喜欢和她呆在一起。不过我本来也不怎么喜欢与人接触。大概是因为每次她凑过来的时候我都正巧准备看书。
“我记得初中在年级前百里见过你名字。好几次。”
“那都是擦边……况且那个成绩在班里也不算多好。”
“我在F班里还数一数二呢,到年级里不还是一百开外。”
“你现在的15班不挺好……”
“是啊。对于我来说挺好。”
她仿佛在提醒我我说错了话似的。
“你看你说着自己在B班里不行现在还分进了18班。”
“只是幸运……”
“我要是有你这么'幸运'就好了。”
她离开后,我低下头继续看书。
后来我想了想。看一个人不顺眼一般有两种情况:一种是那人和自己相去甚远,另一种是那人和自己极为相似。
“16班那个班主任,我初中上过他的课哦。讲得还行。”
“初中?他不是只教高中吗?”
G歪头看了我一会儿,说:“你装什么傻?难得你从没补过课?”
“上初中以后就没有了。”
G的脖子往前伸了伸。
“就是那种高中老师课外开的补课班,你从没上过?”
“没有。”我说,“我小学上够了课外班。”
呀。我跟她说这个做什么呢。
-落-
期中考试后。
不用说,我的排名比初中时候差了些。特别是物理,考了一个几乎不能看的分数。所幸靠着语文和英语的拯救,勉强挤进高考部前一百五。获得的奖励是期末可以分到前三个考场,见识见识那些比自己厉害不少的人如何光速答完卷子。
她又来了。
“多少?”
“不高。”
“我年排才二百多。”
我不知道回答什么。
我自认为和她不算太熟。那么她是每逢一个稍微认识的人都这样问一回?
好麻烦啊。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以前在课外考完一些比较难的卷子以后考场里总有几个相互认识的人大声地喊出自己的答案。然后我不由自主地回想自己写的那几道题的答案。他们都说是63,可我写的是29.5。
之于我这种情况曾发生在一些比较大的教育机构举办的内部比赛上。这类比赛一般会把所有科目都考一遍,我初中之后就没参加过了。我感觉这类考试现在已经是衰落的了——也可能并没有,只是我远离它们太久了。
其实那类考试或许也没多大实际意义,不过是吸引更多家长和孩子成为流水线上的一员。小学的时候我见过这条线里面的同龄人,也见过外面的。那些里面的人大多奔波于各个培训班和各大中学间,后来有一些互相成为了初中同学;那些外面的则在轻松解决课内任务之余等待着被分到附近的几所初中里的一所。
“我可不太愿意回想初中的事。”G说。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倒不是我不喜欢以前那个班,以前那些同学——”她补充,“只是另一个我总告诉我不许喜欢。这让我很困扰。”
我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你这周六要去XX路附近比赛吧。”G说,“真好啊。我都没有时间学竞赛。”
“我就是去给人家当分母的……”
“得了吧。”G说,“话说回来,我周六也要去那边上课。有空在XX路上S楼见个面吗?”
这栋楼真的和记忆中那栋很像。或者说,在那段不明确的时间内,它正是那一栋。
昏暗的一层和通往二层的楼梯让我又回想起了那个格外喜欢讲作文的老师。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有了再临那些作文课堂的感觉。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举个挺不恰当的例子,很久以前我买了一大桶很爱吃的曲奇冰淇淋。刚开始时我很兴奋,满心喜悦地挖着它吃。然而吃到一半,受够美味刺激的味蕾就厌倦了,但是为了防止冰淇淋融化我又不得不一点一点把它咽下去。当时吞咽的感觉我一直记得,还时常在周六傍晚望天时唤起。
那位“格外先生”和后面那群旁听的家长一样希望小孩子拥有合格的想象力,于是把精心包装的想象力礼包发给每个同学。大家都很开心。
可是今天我不想上楼去。倒是那个地下一层更有些吸引力。
我顺着没亮灯的楼梯下楼去,险些跌倒。这楼梯格外得长,比先前想象的长好几倍。我想过好几次回去,可是就像等公交车很久时怕自己一走车就正巧到达一样,没有回头。
终于到了尽头。我走进那扇紧闭的门,用力却未推开。
“你来了。”
声音似是来自身后。我一回头,看见一扇打开的门,而有个人正站在门后的停车场中央。
场内昏黄的光点在她脸上。
不知为何,一瞬间我感觉有几句话不得不说了。
“G,我一直有个疑问。”回音荡在空旷的停车场,“——你根本不是我的初中同学。”
仔细环视偌大的场里并无多少车,这让昏沉的灯光愈加诡异。
半晌,她说:
“这不重要。
“不过你看看,你真的认识我吗?”
她在靠近,双手背在身后。
我张了嘴,却说不出话。
“反正,我是真的不认识你啊。”
我发不出声。
“现在你也该从梦中醒了吧。”
她走近了以我为圆心的半径一米的圆内。
她的左手从身后伸出来。
那只手上握着一把尖刀。
那把刀刺入了我胸口前一厘米内。
2017.0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