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走到今天,包子成为稀松平常的面食,只要愿意,随时有得吃 。
可在我小时候,庄户人家360天才舍得蒸一回包子,都只为迎接过年,对于热腾腾的包子,平时可望不可即。
口袋空瘪,想也白想。
“摸摸金子舍不得,摸摸银子心发慌。”这是戏剧唱白,普通人家连看一眼金银都不可能。
进了腊月,跨过二十,老人孩子整天眼巴巴望穿秋水,家长这才咬紧牙关下定决心,风风火火地将蒸包子付诸行动。
然而,樱桃好吃树难栽,全生产队拢共一副竹篾蒸笼,哪家先来哪家后?
于是只能通过抓阄排顺序,接鼓传花一般轮着蒸,人可以休息蒸笼不能休息,24小时连轴转。
因而,腊月最后那几天,整个村庄的上空,从早到晚,从深夜到凌晨,一直炊烟袅袅,没有中断的时候。
小时候的年,都是在望眼欲穿中姗姗来迟,没有什么比盼过年更强烈,就是因为过年有好东西吃。
掰着手指头数,蒸笼终于轮到我家了,我总是迫不及待地跑去上一家,蹲在人家锅屋门口等待。
有一次,上一家刚出锅的蒸笼太热,摞起来又有半人高,我对付不了它,正准备回家喊哥哥,鼻涕虫三愣子趁我不备,搬起蒸笼就走,我追在他身后鬼哭狼嚎,却奈何不了他。
我三哥赶了过来,他家已经把蒸笼架上铁锅,锅膛里烧得热浪滚滚。
我赖在他家门口不肯离开,抽抽噎噎,三哥喊我,我充耳不闻。父亲走来拉我,我甩开他的手。后来大哥往我面前一站,我擦着鼻涕乖乖地往回走,因为大哥不怒自威,我最怕他。
五岁的那一回,晚饭碗一撂,我就缠着父亲去请蒸笼。外面乌漆麻黑,又正下着雨,父亲要我安心蹲在家里,他一人去。
我死活不答应,非要跟在父亲身后,好像我不同行,父亲就接不回蒸笼似的,又好像我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能够早早接回蒸笼。
当父亲捧着蒸笼离开一家,北风裹着大雨往人脸上扑,我被推得踉踉跄跄,父亲叫我拽紧他的衣角,跟在他脚后跟。
可是,泥路终究太滑,如同抹上一层油,我一不注意,扑倒在地,手里的马灯摔出去老远,瞬间,玻璃碎了,火熄灭了。
父亲连忙放下蒸笼,拽起了我,只说了一句:你这个侠子(孩子)噢……
“噢”字后面有好多话。
你这个侠子噢,叫你留在家里,偏偏不听,这么犟!
你这个侠子噢,无缘无故摔了一跤,不是找苦吃嘛!
你这个侠子噢,就这么等不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
你这个侠子噢,非要跟着过来风吹雨淋,叫我说你什么好?
……
“你这个侠子噢……”
“噢”字后面有好多话,但暴脾气的父亲,没有说出口。
接下来,父亲依旧捧着蒸笼,我两只手紧紧地箍住父亲的大腿,亦步亦趋地跟着,摸着黑往前走,慢,且踏实。
在锅屋忙碌的母亲,从父亲手中接过蒸笼,架上大铁锅,把包好的馒头往蒸笼里放。
左等右等,我问了很多遍,催了很多遍,馒头就是不出锅,二哥吼我多嘴多舌。
父亲叫我先去睡觉,说馒头出笼后喊我吃,可我就是不放心,父亲锅上锅下忙,他肯定忘记叫我。
我嘴上说不瞌睡,可上下眼睛皮不争气,尽往一起粘连,终于歪在锅门口。
睡梦中,突然感觉脸上热烫烫,眼睛还没有睁开,就闻到醇厚的香味。
父亲先把睡熟的我抱上床,后又拿着出笼的包子叫了我很多遍,推我都醒不来,只有用热包子烫我的脸。
我还没有完全明白什么,本能地狼吞虎咽,半梦半醒之间,吃进肚几只包子。
虽然只在半梦半醒,但那种滋味,缠绕唇齿几十年,直至今时今日。
多想再回到从前,父亲母亲在灯下,在三九严寒的深夜,为全家人忙碌。
如果时光不能倒流,就让这种记忆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