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北京发布首个沙尘蓝色预警。
北方的沙尘可类比南方的梅雨,同为季节标配,它惯常现身于春末夏初。
早在一千多年的唐代,中唐诗人李益行至塞北,遭遇沙尘暴,赋诗以记:眼见风来沙旋移,经年不省草生时。莫言塞北无春到,总有春来何处知。
该诗前七字“眼见风来沙旋移”便已生动形象的描述了沙尘之威猛。倘在户外,无甚遮挡,只能任其欺凌。大风裹挟沙砾扑面砸来,仅此还不算数,沙尘玩至兴起,不朝你眼耳鼻舌灌些沙子,势不罢休;它已然将天地涂抹为昏黄混沌一片,不将你同样变作灰头土面,绝不收手。此时,若还能想起人类自诩为天地之王的豪言,定悲从心起,羞愧难当吧。哪是什么王,自然之神翻手是云,覆手是雨,心情再差些,别说沙尘暴,什么海啸、地震、火山喷焰都并非不可能,随便哪一种都叫我们如临大敌,不敢小视。
沙尘暴若是人形,想来与恶霸无异。手持刀斧,所经之处片草不生,一脸横肉,胡髭满腮,只消用食指向后一勾,顷刻聚集无数沙尘弟子,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向人类发起勇猛的袭击。许久前,沙尘暴在我心中是如此形象。谁知,后来却生生变了。
不记得是哪一年的午后,从电台里听到一首歌,由李宗盛作词,娃娃(金智娟)演唱的《漂洋过海来看你》,歌词如此写道:为你我用了半年的积蓄漂洋过海的来看你 / 为了这次相聚我连见面时的呼吸都曾反复练习 / 言语从来没能将我的情意表达千万分之一 / 为了这个遗憾我在夜里想了又想不肯睡去 /……在漫天风沙里望着你远去 / 我竟悲伤得不能自已 / 多盼能送君千里直到山穷水尽一生和你相依……
据说这首歌是演唱者的真实写照,九十年代初,她认识一名北京的舞者,至于是二人互生好感还是金智娟单相思,旁人不得而知,总之这是个未能成行的故事。一日,金智娟跟李宗盛谈及自己的感情经历,李宗盛听后在一家面馆的餐纸上迅疾写出了歌词。歌词之细腻入微,令金智娟触景生情,一度情绪难控,泪如满面,录制现场几经中断。
此歌一经发行,传唱至今。尤其令许多与爱慕者或恋人异地相隔的听众感同身受,他们虽不至于攒半年的积蓄才可探望,但同样都有“为了这次相聚,我连见面时的呼吸都曾反复练习”的经历。爱恋萌生的当下,计较谁爱谁更多一点已不重要,仅知即将相聚见面,激动的连呼吸都已难调伏。想来那些生生不息,遂不得愿的爱恋,也是这首《漂洋过海来看你》传唱不衰的原因之一吧。漂洋过海不仅指当年的金智娟数度从台北到北京,也指那些即便地理距离并不遥远却最终无法走近的落寞者的心境。
正因知晓了金智娟的故事,我对风沙不再是单一印象。
当歌手唱道“在漫天风沙里,望着你远去,我竟悲伤得不能自己”,我仿佛看到一个伫立风中的女子,长发飞舞,面对最后的离情痛哭不已。风沙涌来模糊女子的视线,为其引没那个叫人悲伤的身影,至须臾不见;风力再大点,驱赶路人脚步,叫他们不得围观,留下那个失魂落魄原本从台北赶来赴甜蜜之约的痴情女。
此时的沙尘不再是凶狠大汉,世间纵有百般爱恋不得成全,当他看到立于黄沙中痴痴守望,目送恋人决绝而去的那份悲恸,他亦爱怜心中起,铁汉柔情生,犹猛虎细嗅蔷薇。他不知该拿她怎么办,他只得顷刻模糊掉负心人的身影,让她不见不望不追不缠,好好把持最后仅有的自尊,待回过神来,咬咬唇,迎着风向转身而去。
这是金智娟所经历的沙尘暴。
一个被人弃离万剑穿心的沙尘暴。
此后,当我再遇沙尘天气时,再无厌恶之情。只当这个大汉又是在安慰哪个失意人,抑或大汉自己失意醉酒,随手打翻了储风瓶,放任禁足许久的风沙出来撒欢。
如此,失意也好,得意也罢,爱恋也好,离恨也罢。与千年前侵扰唐代诗人李益的沙尘相比,我们人之七情,生生灭灭,哪个又能似它盘桓千年亘古不息呢。
据说后来,金智娟结婚生子,过得十分幸福。当屡有人拿此歌背后的故事找她求证时,她亦平和述来,如同述说他人之事,不见往日悲戚。那个于沙尘中失声痛哭的女子,已被她遗留在旧日的北京街头,不复往转。
爱恨生发之易,不过一念之间。
若此时,你还有念念不忘的失意,还有咬牙切齿的离情,莫不是欠缺一场荡涤内心的沙尘暴。
吹动天地尘埃翻转亦不可怕,就怕惯常舔舐,伤口因水渍溃腐,永难结痂。
· END ·
写於2017.0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