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高原的山洼里窝着一户逃荒的人家,山沟的石缝里冒着一股清泽啦啦的泉水,这双夫妇靠着背上乞讨的五谷播种,山窟窿里繁衍了五个娃儿。大跃进如火如荼时人们齐头并进搞生产,集体劳动交公粮。这户人家独居深山老林,竟无这烦忧,晃悠悠五个娃子长得都身材魁梧,相貌堂堂,打得五碾土窑洞,十六七时都还带回来媳妇儿。这五个媳妇家家又都生了七八个娃儿,大家伙因为同源同根,一家办事,几家帮衬,家家扩修起了七八眼的砖窑洞。短短几十载,炊烟缭绕,这圪梁上历经几代人的修葺更迭,落户口扬番号,到现在亦是五六百人的好村落。
榆柱出生在四月尽,那年的四月是个破月。榆柱的母亲抱着刚满月的他用头顶了一棵榆树,后来榆树枯死,乳名唤顶树。顶树身前夭折了两个哥哥,大名又叫榆柱。榆柱从小心灵手巧,个子高挑,谁家有个坏了的物件,大到锄巴镢头,小到孩子玩耍儿,只要开口,就能修好,并且美观,就像春天的蜜蜂沉浸在花海里,贪婪地吮吸着初夏的馈赠,忙忙碌碌,乐此不疲。
圪梁上地势低,挺拔的俊山犹铜墙铁壁,人们聚居在矮丘顶处,傍晚吃饭时都坐在街边,谈笑打趣。榆柱喜欢听这些妇人们的扯淡,她们也爱拿他寻乐子。一天有人说要保媒,让榆柱见见她家远房侄女。
榆柱跟着本家嫂子——山汝来到土峁凹,离远瞭见一姑娘牵着一头牛走在田垄边,“香汝,完工啦?”山汝喊了一声,只见两条麻花辫随脚步甩来甩去,走近才看仔细咧嘴笑的香汝门牙缝能穿过一元的硬币,脸颊绯红,额前的刘海儿微风中凌乱飞扬,“姑才回来?”香汝边说边拽一绺秀发别在耳后,“香汝,这是榆柱,给你说的对象。”顿时香汝眼睑耷拉,脸色羞赧,宽大的袄袖卷起半尺,榆柱不自已笑了一声:“我帮你牵牛吧?”榆柱伸手拉缰绳 ,香汝不知怎么撂脱,山汝扯她走时才缓过神来,“牛呢?”“让他拉着吧,又不是外人。”那架势似乎已成定局,香汝轻飘飘不知啥时回家,人们就撺掇了一屋子,香汝的脸火辣辣燃着,榆柱挨个散了一排香烟,香汝娘掀起门帘一进门人们就道贺:“香汝好福气!”“寻得好人家!”人们手指夹着狭长细白的纸烟卷,用力嘬一口,火星子滋滋腥红,毫无血色的嘴唇扇合,一股白色浓烟随着气息呼出,榆柱看见有一人刚漾起胳膊扔烟头就急忙站起身又挨个拔出递一支,旱烟袋挂胸前的老汉儿们像老鼠跌到米瓮里一样接得心安理得,襟腰布的婆娘们七嘴八舌接起烟像嚼泡泡糖一样舔了舔 ,仿佛夸赞自己的标志儿子一样啧啧不止,山汝一口嫂子一口好,人们一支香烟拼一支,香汝娘在一片欢笑声中就下了订婚日子,结婚日子要求找个神算子按俩人生辰八字测了再定。很快到了下午,山汝和榆柱吃过饭准备回家,香汝娘送出街外,榆柱回头瞭了一眼,不见香汝身影,一路默不作声,像失了魂儿。
榆柱回家就开始砌垒自己的新家,不日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集会日子,二人相跟买订婚衣服,路上一会儿榆柱走在前面,一会儿香汝走在前面,两人生怕旁人误会有什么关系。一进会场,香汝被一块粉色缀碎花丝巾吸引,摸摸这款布料捻捻那件衣服,目光总是绕不开那条微风中缕缕飘扬忽闪的丝巾,踅摸半日,榆柱买下提在手上,两人走走停停,香汝看罢的确良布准备扯六米抬头却找不到榆柱,等了一阵不见榆柱回来找她,街前街后寻了一遍没找见,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有千万个不愿意像铜像雕刻一样矗在嘴边,拐弯去土峁凹的十字路口榆柱蹲在蒿草间,脚底下横七竖八躺着几个形态各异的烟嘴巴儿,“寻了半日,我想路口总能等到。”榆柱看见香汝站起身拍拍屁股从怀里掏出那条偷眼瞄了又瞄的粉色丝巾,香汝羞红着脸扭头走在前面,榆柱用力牵住香汝的手:“衣服还没扯好,走,扯去!”香汝嘴里的舌头像打了千千结,脑海一片空白,迷迷糊糊随着榆柱挑了些衣服、布料,踏着暮色回到了土峁凹,三婶四婶早就侯着,翻看还缺什么礼数,香汝娘不由泪流满面,“不用愁,榆柱憨厚,香汝好福气。”香汝娘抹抹泪痕:“她爹走得早,香汝出嫁了,我也算给他爹一个交待了。”榆柱听了三婶四婶土峁凹的一些规矩格式,吃了饭便回去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夜空铺满了闪亮星星,月亮圆圆似明珠,大地一片银灰色,榆柱心情大好,手上还有香汝凉凉的体温,犹如蹁跹花海里的蝴蝶,展开双臂想拥尽世界最后一丝对美好未来人生的贪婪,不觉就回了圪梁上,榆柱想不起他是怎么走回来的,躺在炕头盯着刚刷得白森森的窑顶,心想事成毫无睡意。
香汝亦睡不着,不开心又充满希望,心里隐隐责怪榆柱怎么能跟丢?害她心情失落,近乎有些不喜这桩婚事。她本想乘着夜深人静和母亲谈谈今天的事情,可榆柱路口等她紧紧拉住她挑衣服时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却直冲脑门,继而又觉得榆柱还是喜欢她的,一缕喜悦和幸福悄悄爬满全身,榆柱手上那股烟草味依旧萦绕鼻尖,好像依稀记忆中父亲的手掌爱抚过她的额颊,大概榆柱真的就是她命里的那个人吧?香汝好似认定了一样,心满意足睡去。
两人不出一月便结婚。 土峁凹和圪梁上隔着二十里地,分属两个省份,中间隔一条河,河上跨一座桥。榆柱堂哥有一年赶着马车拉西瓜,马儿受惊连人带车翻到河底,撂下桂兰独养三个娃儿。榆柱小时常吃堂哥家的西瓜,当然卸瓜装瓜他亦跑得十分勤快,桂兰大气,从来不吝啬切瓜,榆柱和堂哥感情格外浓。堂哥走的这几年,桂兰只要有活计就叫榆柱帮忙,久之榆柱自己亦操心,不等桂兰开口,能想到的自己就做去了。
不知怎么香汝就听见榆柱和桂兰这不清不楚的事。吃过早饭榆柱说窜会门,香汝做熟晚饭寻出街外正巧看见桂兰坐在石墩上看着榆柱垒矮墙,说说笑笑,桂兰不时仰头大笑,榆柱挽起袖口擦汗,正巧和香汝四目相望,呆愣了半晌香汝扭身疾步离去。
香汝娘信山汝不会害自家侄女,心事经众人三言五语吵晾过,香汝觉得自己有些小心眼了,想想榆柱对她的体贴,进而觉得自己有些龌蹉,不应该疑神疑鬼。
年关将近的腊月,一眼望去圪梁上荒秃秃,香汝挺着六个月的肚子突然想吃几颗酸枣。午后阳光灿烂,榆柱漫游在酸枣林物色,桂兰看见说她也想吃,榆柱先给桂兰摘了两兜。桂兰一路见人就散发两颗酸枣,香汝坐在街外的树墩子上晒太阳,桂兰伸手掏了一把递给香汝。“尝一颗吧,榆柱快摘回来了。”香汝边捡边说,“这也是榆柱摘的。”桂兰想都没想,香汝突然就不想吃了。
香汝从来没有厌恶过什么,但看见洗酸枣的榆柱却有莫名的恨。当榆柱端着酸枣碗看见香汝一脸嫌弃的神色,闷闷道:“不是想吃吗?”“突然不想了,怎么?”榆柱生气地撂下碗,香汝胳膊一扫只听咣当一声撒了一地,“神经病!”榆柱咕哝一声,因为一句神经病,榆柱顶了香汝一肘,香汝一踉跄手腕处正好扎进一个碗碴子,香汝大骂,榆柱站在旁边只看见香汝像只母老虎嚎叫,不注意胳膊肘处汩汩流冒的血迹,以为香汝总是闹腾的乏了,“闹够了起来吧!”榆柱搡搡,香汝不动弹。
桂兰听见香汝哭叫过来劝架,一掀门帘看见香汝躺地上:“这么重的身子怎么敢这样?”说着拉起香汝,只见香汝脸色苍白,身底压的胳膊处流了一滩血迹,榆柱猛的头发直立,后背心飕飕发冷,桂兰出门吆寻众人,榆柱抱起香汝扇了自己几个嘴巴子,香汝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山汝和众人着急火燎赶来,香汝身体已经冰冷,冰的对温煦的阳光没有一丝丝留恋。
桂兰满手血迹,榆柱满身血迹,圪梁上和土峁凹的人们心里想的和香汝一样,只是香汝低声闹,人们高声议,香汝娘一夜间黑发花白。
榆柱不明白,他从来舍不得香汝有一点点不顺心,怎么就这样惩罚他只这一次的不留意?榆柱不止一次这样逼问自己,好像熟惯的相邻一夜之间避而远之,人们不像从前,冷冷淡淡。天气晴朗的一天村里走走,觉得哪里都随香汝的离开不再温暖,处处显得薄情寡义。
圪梁上的人们也记不清榆柱什么时候买了头牛,不论春夏秋冬总喜欢走在田埂上,挽起宽大的袖子,迎着阳光傻笑。
土峁凹的小孩调皮捣蛋,人们就会恶狠狠地教训:小心傻榆柱偷小孩。孩子们谁都没见过傻榆柱,但提起傻榆柱都老实本分,暮色时分不敢上天入地疯狂跑。
傻榆柱喜欢坐在桂兰家街外等桂兰给他端碗热乎饭,圪梁上也只有桂兰从不让傻榆柱饿肚子离开。桂兰说她头顶神灵,从未做昧良心事,只是圪梁上的人们喜欢寻乐子:“傻榆柱说圪梁上哪个女人最俊?”“桂兰!”傻榆柱高声应道,问得人开心地哈哈大笑,傻榆柱也拍手哈哈笑,开心的真像个未谙世事的孩子,干净而明媚。
生活是块调色板,暖色调抑或冷色调,抽象派或者印象派,都无所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始终敌不过心里的那杆秤,心若薄纸,这面透晰那面,莫负心,莫负情,心情亦莫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