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全然消散,山间小径上的露水已然湿透了芒鞋。张可久轻轻推开竹扉,檐角的铜铃微微晃动,那清脆声响,惊醒了梁间尚在沉睡的燕子。案头摊开的那卷《史记》,还停留在前日所读的 “鸿门宴” 处,墨迹未干的批注旁,斜斜插着几枝带着露珠的野菊 —— 这,便是他归隐之后为史书添下的别样注脚。
灶膛里的松枝噼里啪啦地燃烧作响,蒸腾而起的热气,将窗棂上的冰花渐渐融化为一道道细小的溪流。他从陶瓮中舀起新酿的松花酒,琥珀色的酒液澄澈透亮,映着檐下风铃的倒影,一时竟让人恍惚,分不清究竟是这春酿格外晶莹,还是晨光在酒杯中摇曳生姿。去年秋日埋下的野梅,此刻想必早已化作春泥,然而,却从酒瓮深处悠悠浮起一缕冷香,这香气,不禁教人忆起金陵城那场未曾赴约的诗会。
溪畔的青石,被春水长久浸润,温润得如同美玉。他俯身去掬水,不经意间瞥见水中倒映出自己鬓角的霜色,心中猛地一惊,这才发觉,岁月竟是如此无声无息地流逝。去年折柳送别的渡口,如今只剩下芦苇在风中沙沙作响。陶罐里翻滚的春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那声音,恍惚间竟与汴京瓦肆的叫卖声重叠在一起 —— 曾经看尽的繁华,此刻想来,竟比不上手中这杯茶芽散发的缕缕清香。
当暮色缓缓漫过竹篱,他常常会在溪边的石头上晾晒书卷。松针轻轻落在泛黄的《汉书》扉页,竟好似与班固笔下 “大风起兮” 的豪迈情境暗自契合。山外驿道上的马蹄声渐行渐远,唯有檐下新筑的燕巢里,雏鸟正欢快地啄食着他晨间未来得及清扫的落花。有一日,他偶然拾得半阙前朝的词稿,墨痕里似乎还沾染着临安城的桂花香,于是,他便蘸着松烟墨,在竹简上续写:“松醪半壶邀山月,春水一瓢浣旧愁”。
秋意渐深,霜色浓重之时,山民们常常前来讨要酿酒的方子。他总是笑着指向屋后那成片的马尾松,说道:“取三寸嫩蕊,采九晨花露,其余的,且看天边流云吧。” 有人向他问起当年在翰林院的玉堂金马之荣耀,他只是将茶汤缓缓注入粗陶碗中,看着浮沫如星斗般聚散,缓缓说道:“这盏中映照着建安七子的酒兴,那盏里沉淀着我大元朝的风雪。”
某年,冬雪封山,他在火塘边翻检旧稿,忽然瞧见当年应试的策论残页。炭火将 “治国安邦” 四字燎出焦黑的痕迹,却反倒显出几分别样的野趣。他随手蘸起融化的雪水,在冻硬的窗纸上写下:“松花酿酒三千日,春水煎茶八百春”。墨迹尚未干透,窗外便传来幼童的嬉闹声 —— 原来是村童循着酒香前来讨教,说是要学习那 “春水煎茶” 的绝妙方法。
三十载的光阴,就在松针飘落、雪花纷飞之间悄然流逝。在某个春分的清晨,他倚靠着当年亲手栽种的紫藤悠然小憩,恍惚间,仿佛听见山风送来汴梁城悠远的钟声。他睁眼望去,却见满架藤花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在落英缤纷之中,几片新茶正顺着溪水打着旋儿,悠悠飘向山林更深处的翠微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