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是我邻居的女孩，说是女孩，如今也是做了婆婆和做祖母的女人了。
我说她是女孩，始于二十多年前的印象，那时侯芸不但青春靓丽，还天生一副好嗓子。时值乡里要组织一个梆子剧团，芸凭借自身的优势，经过筛选，一路过关，成为剧团一名学员。后来，县文化馆下乡指导的张馆长听了芸的演唱，说芸不太适合唱戏而更适合唱歌。于是便经常指导芸进行“头腔共鸣”等练声发音。当时，李谷一的歌曲正风靡全国，是歌迷们唯一的偶像，芸便模仿唱《妹妹找哥泪花流》、《边疆的泉水清又纯》等，嗓音清脆甜美，宛若行云流水。放学之后，我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芸的家，听芸唱歌。算来，我可是芸最早的“粉丝”了。
后来，听说芸恋爱了，对方是一位学美术的青年。暑假住在乡剧场的宿舍里写生练画。每天清晨，常常会看到年轻人坐在戏院门口的石头上，沐浴着晨曦，在画板上来来回回舞动着画笔，用很职业的目光揣摩着眼前的景色，然后移入到自己的画纸里，认真专注，颇有些大师风范。
他们的恋爱，用“郎才女貌”来形容是一点也不过分的。
墙总是要透风的，芸的恋爱遭到父母的极力反对。理由很简单，那年轻人是外乡的，再说还算个学生，没有正式的职业。父母反对的不仅仅是芸的恋爱，后来又开始反对她唱歌。县文化馆原准备选拔芸到县里发展的，由于父母的决绝，也就罢了。于是，芸的父母便张罗着为她介绍对象,经常看到手指夹着廉价烟卷的媒婆出入芸的家里，她们的笑声如同劣质香烟散出的烟雾一样缥缈虚无。
媒人介绍的大多是附近煤矿上的工人。煤矿工人有铁饭碗，生活稳妥可靠，一辈子可衣食无虞,是乡村女孩寻觅对象的首选。那段日子里，芸的歌声戛然而止，代之的是的“嘤嘤”的哭声，连绵不断。
但芸的抗争终究还是徒劳，经过父母和媒婆的一致努力，芸果然就找了一名年轻的矿工。后来便嫁到靠近微山湖的村子里，结婚、生子、生活，沿袭着许许多多乡村女子相同的人生轨迹。
芸并不经常回娘家，一来要忙地里的农活，还要照顾丈夫孩子。只是赶集的时候回来看看父母，然后匆匆回家。那天，遇到回娘家的芸，便提起了以往的话题。我说，“芸姐，听你说话，嗓音还这样清脆，如果你参加‘超级女生’或者中国好声音，说不定能拿个大奖呢。”芸叹了口气，说，“老喽，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哪还有心思唱歌呢。”说完，她话题一转，轻声说，“想想，我原不该是这个样子的。”我知道她的所指，爱情与事业。这么说对一个年逾五十的农村妇女来讲可能太过矫情。但的的确确，人生最重要的两件事，都与她擦肩而过。
你现在也算幸福了，孩子结婚的结婚，工作的工作，丈夫在矿上的工资也不低，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安慰她。“幸福？有吃有穿不缺钱就是幸福？”她像在反问我，又像在自言自语。“不知咋地，我常想起年轻时候的事情，听说人老的一个标志就是喜欢回想过去，看来，我是真的老了”芸叹了口气，“我真后悔，怎么就那么顺从？你看现在的年轻人......”芸欲言又止，脸上写满忧郁和无奈。
我明白芸的心情。原以为生活会像一扇巨大无边的磨盘，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转动中会将人的所谓理想情感碾成齑粉、在岁月的风中飘散无踪的。看来对于有些人，并非如此。
我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安慰芸。脑海里却蹦出在某本书中看到的话：“人生就是一条首尾不明的虚线，快乐总是在某几个点上，其余的皆是苦海无边。”
“不知道他如今生活的咋样了？”芸突然冒出一句。我知道她所说的“他”是谁。据说，芸初恋的那个青年人，已经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了。
那年，我到县里参加一个写作方面的会，在列席人员的名单中，赫然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我无法确定是不是芸所说的那个“他”，但可以断定的是，作为一名职业画家，“他”的生活，如同他画笔下的景象一般绚烂多彩、熠熠生辉。
午宴的时候，正巧被安排在和书法、美术界的几位代表同坐一席，其中就有芸曾提到的那个名字的人。他留着大多数职业画家所特有的标志性长发，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
想到已经是普通农妇的芸、想到那个对往事难以释怀甚至泪水盈盈的乡村妇女，我突然想做某种确切的求证。想问他认识不认识一个叫芸的女孩？看到他和在座的人谈笑风声、推杯问盏，举手投足都是艺术的洒脱和不羁，我只好将滑到嘴边的话拌着浓烈的酒咽了下去，心中，却涌上一种世事沧桑、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感觉。
时间是一条河，流去的不再来。或许我们看到的仅仅是流水，感叹的也是它的匆匆远逝，但谁真正留意过河底那些深藏的石头？也只有它们才记住了那些过程中的细枝末节。
秋天的一个午后，我又看到了已经升为祖母级别的芸，这个年龄的女子怀里抱上孙子，在乡村并不希奇而且还令人羡慕。芸正为孙子编织着一件外套，边和我说话边飞针走线，脸上溢满少有的知足和欣慰。待织好一只袖子后，熟练地将绒线打了个结。
其实，幸福就是一种感觉。生活并非尽善尽美。在内心深处镌刻着一种对美好往事的回忆，不也是对人生的充实与丰富？将往事打个结，然后珍藏起来，偶尔解开，铺陈回想一下，让生活多一点温馨苦涩的味道，即便有怅惘甚至会有些苦痛，也总比白纸一张、简单乏味的经历与记忆来得精彩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