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俩不同的人生

作者:大鹏展翅

林默把最后一口烟吐进沉沉的夜色里,指尖被北风吹得有些僵。巷子口那盏昏黄的路灯,一闪一闪,像极了疲惫的眼睛。她正准备转身上楼,楼梯却在这时被踩得哐哐作响,一个身影踉跄着冲上来,差点和她撞个满怀。

“姐……”

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哑的呼唤。

林默愣住了。借着那忽明忽暗的灯光,她看清了来人,是林静,她的妹妹。十年了。林静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米白色羊绒大衣,只是此刻皱巴巴地沾着灰尘,头发精心打理过的弧度散了,几缕黏在湿漉漉的脸颊上。妆花了,眼线晕开,像两团乌青的阴影,裹在眼眶下。她手里攥着的那个包,林默在杂志上见过,抵她小半年房租。

可这个拿着昂贵皮包的女人,此刻站在她这栋老旧墙皮,充斥着油烟和霉味的老居民楼走廊里,抖得像一片风里的叶子。

林默喉咙有些发紧,侧了侧身,“进来吧。”

屋子里逼仄,杂乱,却有种奇异的、生机勃勃的气息。画到一半的广告设计图摊在旧沙发上,墙角倚着几幅未完成的油画,颜料干涸在调色板上,五彩斑斓。空气里有松节油、烟草和一种廉价香薰蜡烛混合的味道。与林静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昂贵的香水味格格不入。

林静局促地站在屋子中央,眼神扫过这一切,没有嫌弃,只有一种近乎贪婪的陌生。

“坐。”林默踢开沙发上的几本画册,给自己倒了杯凉水,没给林静倒,她这里没有一次性的干净杯子,觉得林静不会喝。

林静慢慢坐下,脊背挺得笔直,那是常年刻意维持的仪态。她低着头,手指死死绞着那个名包柔软的皮质带子,关节泛白。

“他打你了?”林默靠在对面的旧书桌上,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林静猛地摇头,眼泪却更凶地涌出来,无声地,顺着下巴滴在大衣前襟,洇开深色的痕迹。

“妈知道你来我这儿吗?”林默又问。那个“妈”字,在她舌尖打了个转,带着久远的、铁锈般的味道。

“不知道……”林静的声音破碎不堪,“我……我不知道能去哪儿……”

寂静在姐妹之间蔓延,只有林静压抑的、细微的抽噎声。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但那声音隔着一层玻璃,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林默看着妹妹。这个比她小两岁的妹妹,曾经是贴在父母客厅墙壁上的样板人生。照片里的林静,穿着规整的校服,戴着红领巾,然后是学士服,接着是婚纱,每一张都笑得标准,符合预期。而她林默,是那面墙上唯一一块刺眼的空白。

记忆像沉在水底的冰块,慢慢浮了上来。

小时候,林静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放学准时回家,作业工整,考试成绩单永远漂亮。而林默,是那个爬树掏鸟窝、跟男生打架、在课本空白处画满古怪涂鸦的“问题儿童”。父母的目光,赞许和温柔永远落在林静身上,落到她这里,就变成了担忧、责备,最后是无奈的放弃。

“小默,你能不能像静静一样,让我们省点心?”母亲的话言犹在耳。

后来,林静不负众望,考上了重点大学,毕业后又考取了让人艳羡的公务员,端上了铁饭碗。再后来,经人介绍,嫁给了父亲同事的儿子,对方家世相当,青年才俊。婚礼办得风光体面,林默去了,穿着自己最像样的一条旧裙子,站在角落,看着妹妹穿着圣洁的婚纱,挽着父亲的手臂,走向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那一刻,林静脸上的笑容,和墙上那些照片如出一辙。

就在林静婚礼后不久,家里开始张罗着给林默“介绍个靠谱的”。对方是个会计,老实,内向,戴着厚厚的眼镜。父母很满意,“过日子,踏实最重要。”

林默却跟着那个在地下通道唱歌的穷小子跑了。他叫阿烈,留长发,穿破洞牛仔裤,弹一把破木吉他,声音沙哑,能唱到人心里去。家里炸了锅。父亲砸了茶杯,母亲哭得天塌地陷,骂她鬼迷心窍,不识好歹,要跟她断绝关系。

她记得那个闷热的夏夜,她往背包里塞了几件衣服和积攒的零钱,还有一本速写本。阿烈在巷子口等她,摩托车的引擎发出沉闷的轰鸣。她拉开家门时,林静就站在客厅里,穿着干净的睡衣,手里端着一杯牛奶,看着她,眼神里是巨大的不解,还有一丝……或许是怜悯。

“姐,外面没那么容易。爸妈是为你好。”

林默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妹妹一眼,然后义无反顾地冲进了外面的夜色里。那扇象征着安稳、体面、正常生活的门,在她身后“砰”地关上了。

十年。

这十年,林默和阿烈住过地下室,挤过漏风的排练房。她在酒吧端过盘子,在街边卖过唱,后来凭着一点绘画的底子,慢慢接些零散的设计活儿,画点插画。阿烈的乐队始终没红起来,成员来来去去,最后也散了。他们为钱吵,为看不清的未来吵,为琐碎的生活吵。爱情在现实的砂纸上被打磨,失去了最初炽热的光泽。两年前,阿烈走了,去了南方一个城市,说想去碰碰运气。走的时候,他们很平静,没有争吵,只是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疲惫。

这十年,她学会了在菜市场为几毛钱斤斤计较,学会了通宵工作对付难缠的客户,学会了用廉价的颜料画出客户想要的效果。她的手粗糙了,皮肤被风吹得有些干燥,但眼神还是亮的,带着一股不肯熄灭的火。

她偶尔从父母那里辗转传来的消息里,拼凑着林静的生活:工作稳定,受人尊重;丈夫事业顺利,升了职;买了地段很好的大房子;生了孩子,请了保姆……一切都沿着那条既定的、完美的轨道平稳行驶。

可现在,这列完美的列车,脱轨了。

“他……”林静终于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在外面有人了。”

林默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不是第一次了……”林静抬起泪眼,眼神空洞,“我早就知道。可我……我不敢说,不敢闹。爸妈那边……同事那边……我丢不起这个人……”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说那个看似完美的丈夫,如何冷漠,如何把她当成一件摆设,如何理直气壮地出轨。说那份体面的工作,如何枯燥乏味,如何充斥着看不见的倾轧和虚伪的应酬。说那个宽敞明亮的家,如何像一个精致的牢笼,压得她喘不过气。

“所有人都说我有福气,嫁得好,活成了他们想要的样子……可我每天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都觉得它要塌下来了……”她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我活得……像个假人。”

林默走过去,倒了杯温水,塞进林静冰冷的手里。她的动作有些生硬,她不习惯这种温情。

林静捧着那杯水,像捧着唯一的暖源。她抬起朦胧的泪眼,环顾这间陋室,目光掠过那些画,那些散乱的书籍,那扇映着城市霓虹、却自由自在的窗户。最后,她的视线回到林默脸上。那张脸,不再年轻,有了风霜的痕迹,眼神却依然倔强,锐利,带着野性的、未被驯服的光。

“姐……”林静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我真羡慕你……”

林默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我真羡慕你当年有勇气活出自己。”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千钧巨石,砸碎了横亘在姐妹之间十年的壁垒,也砸在了林默的心上。

羡慕?林默几乎想笑,嘴角却沉重得扬不起来。羡慕她住这冬冷夏热的破房子?羡慕她吃了上顿愁下顿?羡慕她那段无疾而终、狼狈收场的爱情?羡慕她众叛亲离,十年孤身一人?

可当她看到林静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和羡慕,那些话便堵在了喉咙里。

她们走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一条看似繁花似锦,阳光大道,脚底下也有沟沟坎坎,让人痛苦的经历。自己的路也坎坷泥泞,每一步都踩着曲曲折折的路上,但抬头能看见真实的天空。

林默拉过一张凳子,在林静面前坐下。她没有安慰,没有拥抱,只是沉默地陪伴着。这一刻,她们不再是“好孩子”和“坏孩子”的样本,不再是“成功者”和“失败者”的对比。她们只是两个女人,在生活这片无边无际的路上,各自都带着生活鞭打的伤痕。

夜更深了。城市的喧嚣渐渐沉寂下去。

林静哭累了,靠在沙发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林默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冷的空气涌进来,驱散了屋内的沉闷。远处,天际线上已经透出一丝极淡的、黎明前的灰白。

她点了一支烟,却没有吸,只是看着那一点猩红在指间明明灭灭。

那条看似被所有人否定、崎岖不平的路,原来也被人如此羡慕地注视着。而这羡慕本身,又是如此沉重,充满了命运的讽刺和悲哀。

她不知道天亮以后,林静会如何选择,是回到那个精致的牢笼,还是鼓起勇气打破一切。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在哪里,下一个交不起房租的日子会不会来临。

但她知道,无论选择哪条路,都要付出代价。

烟雾缭绕中,林默眯起了眼。天色,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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