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我的第一次盼望。(第一次,第一次!)那是一个星期天,从早晨到下午,一直到天色昏暗下去。(时光嘀嗒嘀嗒,一分一秒)
那个星期天母亲答应带我出去,去哪儿已经记不清了,可能是动物园,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地方。(不记得去哪,时过经年,这已不重要,刻在记忆里的只是那场幻灭)总之她很久之前就答应了,就在那个星期天带我出去玩,这不会错;(承诺之殇)一个人平生第一次盼一个日子,都不会错。(我倾尽了全部的期盼)而且就在那天早晨,母亲也还是这样答应的:去,当然去。(信誓旦旦多么美好,换来了我的坚信不疑)我想到底是让我盼来了。
起床,刷牙,吃饭,(带着欢快的节奏,哼着的歌儿还记得吗)那是个春天的早晨,阳光明媚。(在我幼小的心里,世界上所有的美好都应该在春天发生)走吗?(心急的娃啊)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再走。(所有的大人都会让孩子等,孩子无力抗拒)我跑出去,站在街门口,等一会儿就等一会儿。(未来可期!等会儿算什么)我藏在大门后,藏了很久。我知道不会是那么简单的等一会儿,(那样的小人儿已经经历过了大人的一会儿了吧)我得不出声地躲藏一会儿。母亲出来了,可我忘了吓唬她,(我还小,心里只够装一件事)她手里怎么提着菜篮?(有凉意袭来,只一丝)您说了去!等等,买完菜,买完菜就去。买完菜马上就去吗?嗯。(我还是涉世未深啊)
这段时光不好挨。(挨!唉!)我踏着一块块方砖跳,跳房子,(一个怎样心不在焉的小人儿)等母亲回来。我看着天看着云彩走,(我抓不住流云,也抓不回母亲)等母亲回来,焦急又兴奋。我蹲在源自的地上,用树枝拨弄着一个蚁穴,爬着去找更多的蚁穴。院子里就我一个孩子,没人跟我玩。我坐在草从里翻看一本画报,那是基本看了多少回的电影画报。那上面有一群比我大的女孩子,一个个都非常漂亮。我坐在草从里看她们,想象他们的家,想象她们此刻在干什么,想象她们的兄弟姐妹和她们的父母,想象她们的声音。(这些都在我的记忆里生了根)去年的荒草丛里又有了绿色,院子很大,空空落落。(心里空荡荡)
母亲买菜回来却又翻箱倒柜忙开了。(却又,总是忙不完,我在那些忙不完的事情里有分量吗)走吧,您不是说吗挖回来就走吗?好啦好啦,没看我正忙呢吗?(大人总希望孩子懂事听话)真奇怪,该是我有理的事啊?(理?可叹当时太年轻,呵呵)不是吗,我不是一直在等着,母亲不是答应过了吗?(不是所有的话都是认真说的,尤其是大人)整个上午我就跟在母亲腿底下:去吗?去吧,走吧,怎么还不走呀?走吧……我就这样念念叨叨地追在母亲的腿底下,看她做完一件事又去做一件事。我还没有她的腿高,那两条不停顿的腿至今走在我眼前晃动,它们不停下来,它们好几次绊在我身上,我好几次差点儿绞在它们中间把它们碰倒。(居然没挨揍,没一脚踹开,母亲还是挺耐心的)
下午吧,(一个小人儿除了接受,还能怎么样)母亲说,下午,睡醒午觉再去。去,母亲说,下午,准去。但这次怨我,怨我自己,我把午觉睡过头了。(这自责和懊恼真叫人难受)醒来时我看见母亲在洗衣服。(你心头天大的事儿在别人看来只是天上飘来五个字儿)要是那时就走还不晚。(一退再退,一让再让,你看见了我的委屈吗)我看看天,还不晚。还去吗?去。走吧?洗完衣服。这一次不能原谅。(小小的人儿,有能力反抗吗,敢跳脚吼叫吗)我不知道那堆衣服要洗多久,可母亲应该知道。(怨)我蹲在她身边,看着她洗。我一声不吭,盼着。我想我再不离开半步,再不把觉睡过头。我想衣服一洗完我马上拉起她就走,决不许她再耽搁。我看着盆里的衣服和盆外的衣服,我看着太阳,看着光线,我一声不吭,忽然有点儿明白了。(幻灭,一点一点,由远而近,慢慢吞噬,绝望,从头到脚,逐渐渗透,直至浑身冰凉,幻影,渐行渐远,抓也抓不住)
我现在还能感觉到那光线漫长而急遽的变化,孤独而惆怅的黄昏到来,并且听得见母亲咔嚓咔嚓搓衣服的声音,那声音永无休止就像时光的脚步。(刻骨铭心,从早晨到黄昏,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那个星期天。就在那天。母亲发现男孩儿蹲在那儿一动不动,发现他在哭,在不出声地流泪。(一分一秒,嘀嗒嘀嗒,从早晨到黄昏,就像一把锉刀,用了整整一天时间,终于割破了我的童年,有时,成长真的是一瞬间的事)我感到母亲惊惶地甩了甩手上的水,把我拉过去拉进她的怀里。我听见母亲在说,一边亲吻着我一边不停地说:“噢,对不起,噢,对不起……”(即使第二天就去,我的幸福经过多次打折,还能有多少呢)那个星期天,本该是出去的,去哪儿不记得了。男孩儿蹲在那个又大又重的洗衣盆旁,依偎在母亲怀里,闭上眼睛不再看太阳,光线正无可挽回地消逝,一派荒凉。(消逝,荒凉,从此,小人儿内心还能长出信任的嫩芽吗?)
《那个星期天》,读一次,心里难受一次,也许是自己心里也住着那样一个小人儿?读着只感觉句句入心,稳稳当当地落在坚实的大地上,但真要去讲,又觉得无从下手。单元重点是真情流露,这真情怎样让孩子们体会出来,然后呢?仅此而已吗?不需要引导孩子去换位思考吗?怎么引导?要学会体谅?可是谁为我的绝望买单?懂事的孩子太委屈,涂磊说,你知道抑郁症患者有多善良吗?他们不忍心为难别人,最后逼疯了自己。其实,我更愿意让这孩子气急败坏,跳脚撒泼,或者狂吼几声,气呼呼地摔门而去,也不愿意眼睁睁看着失望的刀片一点一点割裂他心头的期盼
凌晨有梦,似乎是他少年时的模样,脸庞饱满,黑发繁茂,否则怎么会一眼就认出来,但是那沉稳,又像三四十岁的样子,眼神却清澈透亮的像个孩子,坐在观众最后面,没有左顾右盼,也没有看到旁边的我,即使我有意和别人对话发出了声响,也没有使其转头,侧视,心里的失望大概和《那个星期天》里的小男孩一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