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里纳杰·黑矿山
文/大狗
在埃顿做了短暂的停留,我赶往布鲁塞尔,进入了福音传道学校,课程为期三个月。
令我郁闷的是,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得适合学习。和我同期的还有两个年轻的男孩,他们总是能编出漂亮的演讲词,并且朗诵流利。而我,真的有在用心对待,却往往写不美丽,讲不通畅。我甚至与带课老师发生了矛盾,他显然更欣赏那两个讲话好听的家伙。
课程结束,我没有毕业,自然也没有得到牧师的正式任命。
不过,世界的每个角落都有好人。就在为难之际,皮特森牧师叫我去他家里吃饭。在他的房间里,我竟然看到了他自己创作的几幅水彩画,颇为惊喜。不过他很低调,不希望我告诉别人。
醉翁之意不在酒,不知什么时候,话题已转到了博里纳杰——一个煤矿区。
皮特森了解我,也了解那个地方,或许他看出了其中的某种关联,于是用他的善良,把这两者牵到了一起。
……
几座徐徐靠过来的黑色山头告诉我,火车已驶入了矿区。那些黑山如金字塔一般,标准的三角形,都是随着煤炭一起挖掘出来的废石。从堆积物的高度就可看出这片矿区已运营多年。
瓦姆村,很小,纯粹的矿工村。按照皮特森牧师的介绍,我来到位于山顶的丹尼斯家。丹尼斯是村里的面包师,我的食宿暂时由他们负责。
丹尼斯太太非常和善,领我去看房间。屋子很简单,但我很喜爱,我并不需要多么丰富的物质资源。
离晚饭还有点时间,我便到外面随便走走。村子有些破败,从房屋到小路,甚至路边的树木,都被黑乎乎的煤灰所覆盖。冷清更加重了这种破败。
越往远走,越感到周遭环境的悲惨。不知不觉,来到了马卡赛矿井。有两台机械装置正在处理由下面传送出来的煤矿,嘎嘎作响。我忽然才悟到,其实矿工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地下度过,脚下才是他们真正的村子。我不禁想象着地面下的景象,或许会有几分喧闹?但肯定不会繁华。
时间飞逝,忽然间从这座黑山的入口开始涌出一波波的矿工。我吃惊地发现,男女老少,全民皆工。他们摇摇晃晃,半眯着眼睛,快速地交谈着。气氛虽然热闹起来,我却感受不到欢乐。
直到从我身边走过,我才发现这些矿工身体的瘦弱。除了眼白和讲话时露出的白齿,他们是彻彻底底的黑人。
傍晚,监工雅克来到丹尼斯家中做客,他是公司方唯一受到矿工们爱戴的人。雅克早年也是矿工,凭借自己的努力,在二十九岁当上了监工,从此家境有了好转。不过他说话的时候不停地咳嗽,那是早年在矿山里落下的肺病。
得知我是福音传教士,他不禁叹了叹气:“多少人都曾尝试帮助过我们,可这里的生活依然还是那样。”
这话听来倒让我很是不甘,忙问起村里人们的生活情况。谈了不多时,雅克打算带我到一个真正的矿工家里看一看。
我一直想象着这里的日子会是怎样的悲惨,可当我走进了一间木板房,才发现自己心中的那个悲惨是多么不值一提。
德克鲁克住在峡谷里,同很多矿工一样。他这个称作“家”的棚屋,我无法想象是给人来住的。泥土地的地面,隐约夹杂着煤灰。漏风的木板墙用粗布堵着缝隙,作用有限。除了两张床,屋里只有一张连着板凳的桌子,一把椅子,还有钉在墙上的木格。两个大人加三个孩子就挤在这样一间屋内。当然,棚屋外还养了一只山羊和几只兔子,但不知主人是否忍心把它们送上餐桌。
然而,房间与陈设说明不了太多。直到他带着几分得意又夹着几分怒气地向我展示他的身体时,我才慢慢看清了矿工生活的本来面目。
他的头顶右侧,有块大大的红色头皮,那是一次井下事故留下的纪念。当时他们的铁笼突然猛降百余米,二十九名同伴遇难;他走路的时候,一条腿会拖在后面,不太好使唤。那是条遭受多处骨折的残腿,那回他因采矿间坍塌而被困五天;他身上那黑色粗布衬衫的右边凸起了一块,那是三根再也没有复位的肋骨——因一次瓦斯爆炸把他扔向了煤车而造成的伤害。虽然身体已经惨不忍睹,德克鲁克却是矿工里面的一名斗士,没有什么能把他打倒。他对公司的反抗最为激烈,也因此被安排到最为艰苦的坑室去挖煤。承受的越多,反抗的也就越多——对那个看不见也摸不着的敌人。
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们甚至还不如奴隶,只是干活的牲畜。每日凌晨三点下井,中间有十五分钟的吃饭时间,然后再干到下午四点。矿下黑暗而闷热,他们不得不光着身体干活。煤灰和有毒气体充斥着空气,他们根本没法呼吸。挖煤的坑室里空间狭小,无法供人站立,只得双膝跪地工作。每一个矿工,无论男女,从八九岁就开始下矿,到了二十岁便开始发烧,得上肺病。如果幸运,没有被瓦斯爆炸或是铁笼事故夺去性命,那么他们可以顺利地活到四十岁,然后死于严重的肺结核。
可这一切又换来了什么呢?面包,变质的奶酪,黑咖啡,或许一年能吃上一两次肉。假如没有那每天五十生丁的工资,他们准保会饿死,而公司没有让他们饿死的原因也只是为了保证他们能够继续卖命。
我不敢再正眼去看他们,不成人形的德克鲁克,他未老先衰的太太,还有可怜的三个孩子。想到那黑森森的矿山,难道那不是他们用全部生命亲手为自己所挖的坟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