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老了,老得和其他高龄老人没什么区别。原本以为母亲是永远不会老的,然而我看见,母亲真的老了。
我发现母亲老了是腊月初三那天。下午,母亲从曾矿医院输液出来,恰好碰见放学归来的我。
我和母亲就不期而遇了。
我们面对面地站着,彼此还是没有多少话。她身穿一件大花棉袄,头戴一顶灰色呢绒帽,样子真象一个乡下老太婆。
“你怎么了?”我问。
“不好呀。才输液出来。”母亲说。
“什么病?”我又问。
“不晓得。只感觉心累,疲倦,出虚汗。”母亲回答。
“怎么,又是没检查就输液了?输液上瘾了?哪有不检查病就输液了的,这算什么医院?”我不满地说。
“那个医生跟我是熟的。她说先输液把病稳到,明天再检查……”
“好了。明天叫医生把病检查清楚了再说。”我打断母亲把话接了过来。
“要得呀。”母亲一边应着一边挪动脚步,从我的面前慢慢走过去了。
望着母亲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感觉就是母亲老了,母亲真正的老了。
她的背影已不如从前挺直,脚步也不如从前快捷稳健,还有就是她和我说话的时候,语气也不如从前逼人,而且那双眼睛,已经没了神采,那道让人心悸的凶光更是消失的无影无踪。
母亲,你真的老了么?我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孩提时候,我们曾经是多么的盼望你老,可是你不老,你一点都不老。我们看着别人的父母一天天变老,可是你一点都不变。即使我们已经走上工作岗位,即使我们已为人妻,已为人母,你都仍然不老。你照样凶神恶煞,照样对我们指手画脚大呼小叫,照样张口就骂动辄就打。因此,我们姊姊妹妹是多么盼望你快点老,老快点!
我们想,老了,你行动不便了,总该收敛收敛了吧?可是我们想错了。你每天都雄赳赳气昂昂的,让我们看不到一点希望。我们从有记忆开始,就希望你快点老,可是我们等了几十年,一直等到我们也成了老太婆,你才开始变老。
母亲老了。要在从前,我们一定会欢呼雀跃。然而现在,我们姐妹都高兴不起来,不但高兴不起来,还不愿相信这是事实。
岁月是无情的,却又那么大公无私。没有一个人能逃脱岁月的折磨和煎熬,没有一个人不在岁月里变老。像母亲这样一个让男人惧怕的彪悍女人,像母亲这样一个让儿女望而生畏的如狼似虎的女人,都在岁月中耗尽了精气神,还有谁能抵挡得住岁月的摧残和煎熬?还有谁不在它的魔掌里慢慢变老?
即便是叱咤风云的英雄,即便是舞动乾坤的伟人,他们不也一一在岁月里变老直至停止心跳吗?
伟人尚且如此,凡人又奈之何?
所以,母亲老了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岁月就像一把无刃的刀,它在每一个走过它面前的人的脸上都要刻下些许印痕。但母亲没有。母亲七十六岁了,岁月几乎没在她脸上留下多少印痕,不像我,早在十多年前就撞上了岁月的刀口。
母亲的老,是不能从相貌来看的。她不识一字,也不懂怎么生活。她的生活目标就是吃饱吃好,穿暖穿好,耍得开心,其他就一概不过问了。
母亲就是这么一个愚昧自私的女人。但老天偏偏对她情有独钟。我勤劳善良正直的父亲五十出头就离开了我们,而她,居然活了七十六岁,且依然健朗。如果不是因为患了糖尿病,恐怕没有哪个同龄人敢和她叫板。
母亲倒威的时候并不多见。即便是前年被摩的撞伤住院,也没见她倒什么威。
而现在,母亲倒威了。糖尿病让她再也威风不起来了。在子女面前,她开始有了些许温柔。
但这温柔是病痛派生出来的。漫长的岁月并没有彻底改变她的秉性,她年轻时对子女做过很多错事,但我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
也许,母亲会提起的。但不是现在。或许在她准备永久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会对她的儿女们说:
“我对不起你们!我不该将你们唯一的弟弟强行送去下井,让他惨死井下……”
“我该对你们父亲好一点。不然他也不至于五十出头就离开了你们。”
“……我不该将一个饱读诗书的女儿硬嫁给一个亲疏不分,五毒俱全的下井工人……“
古人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听说恶贯满盈的刽子手,死前也会吐露善言,更何况她是我的母亲。
但我好想,母亲在闭眼前拉着我的手说;“二女,我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