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周末洗衣服的时候,常常会想起小时候的冬天。
小时候的冬天很冷,大雪一场接一场,窗户上印满千姿百态的冰花,厨房的水缸里结着晶莹的冰碴。
每到周末的早晨,父母都在早饭之后再次点旺柴火,烧一大锅热气腾腾的水,开始洗一家人的脏衣服。
鱼鳞铁的大洗衣盆往地中间一放,哗哗地倒满热水,衣服扔进去,撒上洗衣粉,浸泡片刻,妈妈就坐上小板凳,肚子顶着搓衣板,用力地、有节奏地揉搓起来。三个孩子的吵嚷声和收音机里的广播声是她洗衣服的背景音。
相比于洗衣服,我总觉得拧衣服是更费力的事,因为爸爸总在这个环节过来搭手,又小又薄的衣服他三下两下就拧干,厚大的衣服他和妈妈一人扯一端,咬牙切齿地拧,直拧得衣服再也渗不出一点儿水,才推开房门,把它们晾到冰天雪地里。拿出去的衣服腾腾地冒着白气,挂到晾衣绳上没一会儿,就生出一层轻细的白霜。
小时候我总也想不明白这件事:这些衣服被拿到零下二三十度的外面,一会儿就冻僵了,却为什么即便在没有太阳的日子里,也是三天两天就被冻干了?长大了,在初中的物理课堂上,我才知道,冰和雪都是如此,都会在不融化的情况下消失殆尽,也就是由固态直接变为气体,这种现象叫作“升华”。
然而,我家的衣物是很少自然地“升华”变干的,因为家里每个人一年四季的衣物都是屈指可数的,记得去年翻出几张我八九岁时我们姐弟三个的两张照片,发现夏天里弟弟穿的长袖衫和冬天里他棉袄外面套的长袖衫竟然是一件!当时日子的贫穷程度可想而知。
所以,脱下来的衣服洗过之后,我们常常眼巴巴地盼着它早点干。记得每当傍晚时分,家里无论大人小孩,只要想起院子里晾着的衣服,就自觉自愿地跑出去把它们收回来。苍茫的暮色里,晾衣绳上的每件衣服,底端都垂着长长短短的冰流苏,收衣服的时候要把它们一一打掉,以免衣服被拿进屋子的时候,它们吸收屋子里的热气。
件件衣服直挺挺,就像风干的兽皮一样僵硬,上面闪烁着霜雪的光芒,散发着水的腥气。抱回屋子,先是把它们堆到火炕上,看它们在火炕的热乎气里渐渐软下去,逢着厨房灶膛的火烧得正旺,铁锅正咕嘟咕嘟冒着蒸气,妈妈会把某件急着穿的衣服铺到锅盖上,让锅盖的热度把它烘干,或是晚饭后和爸爸在火炉前围坐,每人拿着一件衣服,连聊天边烤衣服。翻过来掉过去地烤,犄角旮旯不放过地烤。家长里短,话语连绵;度日维艰,心气不改。火炉旁的烤衣岁月堆积起他们之间多少的情感交流与信念支撑,才让他们义无反顾、坚定不移地供我们三个孩子顺利地完成学业、考上大学?
记得有一次,马上就过年了,晾在院子里晾衣绳上的衣服却被哪个比我们更穷的穷鬼偷了个精光,其中有妈妈的一件心爱的蓝布衫、奶奶的两条老太太穿的那种大裤裆的裤子、妹妹的一件由大人衣服改做的格布衫,这对于一个贫寒之家来说是个不小的损失,我们一家迎年忙年的喜气都因此减少几分,妈妈又气又恨又心疼,流下了辛酸的泪水。
后来,甩干桶开始走进了村里人的生活,尽管这穷乡僻壤离用上洗衣机还有一定的距离,但是人们已经是如拥至宝、心满意足了。爸爸也咬咬牙,去镇里花150块钱给妈妈买了一个甩干桶,有了甩干桶,妈妈再也不那么打怵洗衣服了,过日子的劲头更足了,忙活着洗衣、甩衣和晾衣的时候,步子都轻盈几分。那时候我已经在县里读高中了,记得有一次放假回家,一进屋就感觉妈妈是在强颜欢笑,后来是爸爸给我讲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你妈甩衣服时候,甩干桶没放平,甩起衣服的时候甩干桶倒了,摔坏了,不能用了,唉,你妈呀,哭了一场又一场,我刚刚又给买了一个,你妈心疼钱。”说着的时候,妈妈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又断线珠子似的掉了下来……
以前,刚参加工作的时候,爸爸妈妈还在农村,冬天天冷的时候,我常常会担心他们的冷暖,心疼他们出门抱柴禾时候被风雪灌到,心疼他们去结满冰碴儿的酸菜缸捞酸菜把手冰得通红,心疼他们对晾干一件衣服的漫长等待……现在,他们在城市生活多年,越来越好的条件让我对他们的牵挂少了许多。
冬日里,用手洗衣,温暖的水、机械的搓衣动作常常让我感到困倦,但是每每这些关于洗衣的记忆渐次在心中涌起,我就精神起来,搓衣服更有力量、更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