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那边有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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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我们一家子坐在场地外的凉席上,享受凉风吹来的惬意。

母亲从纸包里取出了几根麻花,第一次尝食这种咬起来发出“嘎嘣”声响,满嘴留香的零食,我们姐妹三人舔着唇,问母亲哪里来的?

母亲说今天外公去城里见老友,特地从那边带来。“城里很远吗?”十岁的我,只在六一节和过年时去六里街玩。母亲指着东边那座黑黝黝的山说:“在山的那边。”望着山际头闪烁的星星,我和妹妹不约而同道:“我们想去玩玩。”

母亲装作为难的样子:“双抢虽完了,可这家里活儿还有一大堆,毛豆地要锄草,红薯要翻藤施肥。”我们姐妹俩抢着说:“草我来拔,红薯藤我帮忙翻。”我又加了句:“暑假很长,来得及,离开学还早着呢。”

父亲笑了:“去吧。我上中学时,天刚蒙蒙亮就出发,翻山走一小时的路去城里念书。”我不禁问:“这城里好玩吗?”“我们小时候,城里有钟楼、城隍庙、禅悦寺……可惜后来都被拆了。”父亲吁叹一口气。

“那个钟楼是什么样子?”我追问,“钟楼有三层,玲珑的檐角翘起,锃亮的铜钟声音洪亮。关于那口铜钟有个传说,城里小庙里的老和尚,用拂尘捞起了海里漂来的钟。然后,关照小和尚,等他到了普陀山再敲钟。小和尚等得不耐烦,才半天,就举起钟槌,老和尚刚到黄湾,所以钟声只能传到黄湾。”父亲说。

母亲瞅着我好奇的模样说:“这城里呀,你呆过一年。”我跳起来:“咦!我怎么不知道。”母亲说:“你才三岁,当然没有印象,我生了你妹妹,忙不过来,就把你送到,当时还在城里中药店里的外公,让他帮忙照看。”

“怪不得没印象。”我嘟囔一句。夜已深,父母带着弟弟妹妹回了屋。我举头望着夜空,想象着那座城。

地里的草已除完。大清早,母亲说带我们去城里,我和妹妹心照不宣,在五岁的弟弟面前只字不提,母亲独自送他去了大伯家。

随后三人出发,我们像母亲身后的尾巴,紧跟其后。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头,稍作休息下山,走完南北湖的中湖塘,我们满头大汗,母亲说快到了。

约莫又走了半小时,母亲指着前面说:“看,这是西城门洞。”这青灰色的孔形洞,隔成了城外城里两个世界。母亲拉住我和妹妹的手入城门:“街上人多,别走丢了。”我在前行中往四周打量,虽然父亲告诉我钟楼庙宇已经拆除,但我心存侥幸,万一是父亲记错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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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人不多,母亲松开了我们的手,告诫我们不要脱离她的视线。店铺的门板熏染成岁月的褐色,陈设的物品和六里街相差无几。母亲在铺子前买了麻花,犒劳我们。食物的填充,解除了我们一路的疲惫。

相隔铺子不远,母亲看见村里的一个熟人,她带我们过去,到他家要了几杯水喝。闲谈中,我得知这个张伯是跷山址人,少年时来这里学生意,最后做了城里的入赘女婿。

喝饱喝足,我们姐妹精神饱满,在溜达中看见有个书摊。五分钱可以看两本小人书,我们向母亲要了一毛钱,兴致勃勃地琢磨起书里的绘画人物。母亲碰见了外公的老友,又有了一箩筐的话。

看完小人书,闲逛中我们发现一个奇妙的店铺。里面的衣物,类似戏文里的古装,柜台的橱窗里,摆放着不同类别的绣花鞋。旁边椅子上两个中年人,边呷热茶边聊天。我们在柜台边上起下蹲,我被一双花样别致的绣花鞋吸引,鼓起勇气问:“我能看看吗?”

靠近柜台的矮个子瞟了我一眼:“这板上人穿的东西,小孩怎能乱摸。”然后,又挥挥手:“这儿不是你们玩的地方,到别处玩去。”我们灰溜溜地出来,母亲也终于说完了话。

我指着店铺对母亲说:“那里的衣服和绣花鞋真漂亮,这板上的人是什么人?”母亲笑着说:“那是寿衣店,是专门为去世的人准备的衣物,现在知道什么是板上人了吧。”我和妹妹面面相觑,紧紧拽住了母亲的手。

母亲买了几个包子带我们回家。于是,我们原路返回,穿过城门洞,我将这座城的标识刻在了记忆深处。

长大后,我知道城里又叫澉浦。这座古城,原来由城门,城墙,护城河组成。东西南北的城门外,各修吊桥。城内设有几处庙宇,还有父亲所说的钟楼,可惜在十年动乱中被毁。1977年,澉浦城为建长山闸,开挖凿河让道,仅留存了西城门和一段城墙。1991年,澉浦政府重修西城门,成了别致的双城门,又在上方立了肃武亭。

二十二岁,我进城里上班,结识里一位如城一般威仪,又沉静的男子。他告诉我,他原来的家在城里,因为开挖长山河,与四周的邻居搬到了东城门外,邻近东门的吊桥。我不知道,城里的月光是否和山村里的一般亮。那一年,我从山的那头来到这里,在东门的吊桥边扎根。

在这里,听着父辈和爷爷奶奶们讲,这座活在他们记忆里的老城。那沉淀着三千年来深厚的文化底蕴,小说鼻祖干宝,元代戏曲作家杨梓……各色的人演绎着城里各种故事。

千禧之年,南北湖大道边,禅悦寺和钟楼巍然耸立,澉浦城焕发着新姿。我特地请假出来,终于目睹了人们常谈论的大钟。我仔细打量端祥,在旁人的引导下,兴奋地举起木槌,敲响了铜钟。

钟楼成了澉浦城的新标识。不管是海外的游子,还是如今在大城市里闯荡的年轻人,这座大道边,回家最先看到的钟楼,成了他们对家乡的铭记。

莫泊桑曾说过:“我们几乎是在不知不觉地爱自己的父母,因为这种爱像人的活着一样自然。”同样,我们把这种爱无声无息地渗透在自己固守的家园。

今年,澉浦城里人聊得最热闹的话题,莫过于政府对古城重建的规划。年青人憧憬着城的新颜,老年人准备目睹重拾记忆的喜悦。

露白秋凉夜浓,每晚散步到西城门,我原路返回。抬头肃武亭在晕黄的灯光中轮廓清晰,望着夜空,我回想着它留在记忆里最初的样子。路灯把街上的人影拉长,隐约中听到有人在念着民谣:“澉浦城里穷则穷,还有三千六百斤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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