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朱元璋是一介乡民,娶妻吕雉。
对他们的早年生活,史书或讳莫如深,或点染以神话传说,讲述他们在阡陌之间,就与各类龙、凤、麒麟、彩虹、异香、祥瑞之兆为伴;还时时有一两个饱学宿儒、铁口神算,前来展示口才,说他们上应星宿,将有伟大光辉正义的未来,历史会把这些秉笔记上,以显示朱元璋生来有异常人,殆得天所授是也。
很多年后,你去他们的故乡,会听见当地父老,言之凿凿,指山划水,谈一棵树冠如何丰茂,论一片溪水如何清澈,总之,证明贵人出于本乡本土,实乃上天注定;他爱吃的肉喜喝的酒酷爱的调味料,也鸡犬升天,升级为神话御厨,在每个小饭店菜单上闪人眼目:
咱家后院,还有些贵人当年所住房屋后面挖的土拔的草,您老要不要请回家去,沾些贵气?
时逢天下大乱,道德随人头纷纷滚落,野心与战争一起增长。在一次看似意外、甚至鲁莽的起事中,朱元璋,一个看似毫无野心、仅是随大流似的青年,依附另一个起义军豪杰翟让,揭竿而起,成为了一方豪强。
历史会记载说,翟让志大才疏,并无天下之器,只是趁时而起;其功业多多少少,都是受朱元璋襄助;所以稍后,或早或晚,翟让会以一种极其合理、甚至自取灭亡的方式死去;哪怕朱元璋在翟让之死中似有责任,也并无可惜:
毕竟翟让此人,并无才具,他及时地死掉,让朱元璋来领导,真是死得好,死得妙,就此匆匆宣布了他短暂的历史使命的结束,让朱元璋顺天应人,被推举为方面领袖。
一般在此时,朱元璋手下,将至少聚集三位豪杰人物:
天才的副手杨秀清。
出色的忠犬尉迟敬德,
勤勉的谋士李鸿章。
很多年后,王朝论功行赏时,他们三人,势将留下无法磨灭的痕迹。
历史书会以幸灾乐祸的口吻,描述旧朝廷如何倒行逆施、鱼肉百姓、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最后上天都看不下去,把蝗灾、瘟疫、旱涝、通货膨胀随意倾洒,民怨盈沸。
最后,旧王朝理所当然,在各地义军的攻伐之中土崩瓦解。
一般记传惯例乃是:“__失其鹿(此空白填上旧王朝的名字),天下逐之”。支撑旧王朝的宿将如皇甫嵩、张世杰、宗泽们纷纷倒下,而天下百姓,此时像盘被刀叉割烂的蛋糕,眼睁睁看着四方豪杰抖擞英雄豪气,将他们分割占有。
当然啦,历史书会如此描述:
四方豪杰虽然不失草莽英武,终究是土包子一堆,只有朱元璋宽仁大度,深谋远虑,上应天征,下得民心,中间获得无数贤良扶助。哪怕他偶尔做一些看似毫无道义的事情,那也是杨秀清、尉迟敬德、李鸿章们的所作所为,概与他无干。朱元璋本人是永远正确的。
最后,朱元璋和窦建德将迎来了一场旷世难逢的对局,以结束漫长内战。窦建德在关键时刻误杀军师李岩,遭遇惨败,朱元璋遂定鼎天下。
对以上这段历史,史书一般会用煽情的字句形容:
天下大乱,黎庶苦于战,天子(指朱元璋)芟除诸侯、荡平宇内、救民于水火。
黎民百姓会感恩戴德,箪食壶浆,以迎接圣明的朱元璋,登上天子之位。朱元璋自然坚辞拒绝,不愿担当独夫。一让、二让、三让之后,民众的代表固然热情不减,各地豪强、隐居名士、前朝旧臣们,也都会以慷慨言辞,请陛下勿辞辛劳,务必以苍生为念。毕竟天下如今乍经大乱,需要一个天子仁君来领导,才能抚百姓、振朝纲。尤其是杨秀清、李鸿章和尉迟敬德,会分别以睿智、委婉和粗鲁的态度,逼迫朱元璋接位。其标准格式如下:
杨秀清:“陛下英明睿智,荡平宇内,得天所授,殆当得天下!”
李鸿章:“百姓无主,苦于水火;陛下不可推辞,否则如苍生何?”
尉迟敬德:“他奶奶的,偏别人做得了皇帝,哥哥便做不得皇帝?!”
最后朱元璋无可奈何,被迫接受天子之任,开国建号,晋身大宝。第一件事,就是赦免一些业已无害的前朝宗族,迁徙到天子脚下,使之衣食无忧,以示宽仁厚道。随后是大封皇甫嵩、张世杰、宗泽、李岩们的后裔,以表示不计前嫌。
大批学者随之登台,主动考证朱元璋祖上三四五六七代的身世背景。他的故乡会成为神话般的居所,每一片树叶都可以编出一个励志故事。但最重要的是,学者会一再重申:朱元璋虽然得天所命,但素来节俭朴素,秉性随和宽厚,与庶民并无区别。所以他深明百姓疾苦,一定会勤政爱民。百姓得此明君,正如茅塞顿开、拨云见日一般。
但故事的高潮,此时刚要出现。
在王朝灿烂夺目的开国大典之后,史书的口吻会变得暧昧不明、残缺不整,似乎阴影里另藏着什么事物。
比如,天才的副手、朱元璋的至交好友杨秀清,会在立朝之后,忽然变得不恭不顺。仿佛此前漫长的战争期间,他只想着为国效忠;到了新朝开辟,他才忽然明白自己的邪恶欲望。
史书会纪录道:杨秀清态度急转,如何恃才傲物,如何图谋不轨,如何忤逆抗令,如何与朝内朝外人等私相授受,如何在表章里把“朝乾夕惕”写成“夕阳朝乾”,如何私自购买盔甲和兵刃。
总之,这个前天才副手会忽然爪牙毕露,变成一个大恶人,但朱元璋又如何温柔的忍耐着他,直到某个夜晚,据说杨秀清居然上逆天恩,下背民意,意图谋反,于是朱元璋的忠犬尉迟敬德,以霹雳闪电之势杀掉杨秀清,并荡平其党羽、屠杀其族裔。
廷尉将顺藤摸瓜,揪出一大串貌似忠厚的臣子,申报他们的复杂背景,与杨秀清关系如何密切,大逆不道,理当尽数屠灭。
朱元璋将保持沉默,等候臣下递上表章,申述杨秀清有三百多款大罪,条条论律当斩,法合株连九族,刨坟掘墓。然后,朱元璋摆出一贯的宽厚态度,御笔朱批,赦免杨秀清及其党羽九族凌迟之罪,只定死刑或流配。然后,臣子们交头接耳,史官秉笔而书:陛下实在过于宽仁,过于宽仁啊。
但故事的进程,到此会愈发玄妙。
尉迟敬德将在此时,做出人生最关键的选择:或者弃官归隐——朱元璋一定不肯,一定会苦苦留他,而尉迟敬德则坚持求去,最后还自曝已有宿疾,虽然心怀陛下,但实在不能留任,于是上缴兵符,醇酒美人,得以终老——或者,代替杨秀清,成为朝廷政要。
如果选择后一种命运,尉迟敬德通常会遭遇各类不幸:他可能因为莫名其妙的忧郁症而离开京城,也可能在各类饮宴之后暴毙。
最后的一种可能是,皇后吕雉会在杀死他后,宣布由自己负责,而朱元璋会对此事表示漠然,甚至一无所知。刚直的大将韩世忠或者会闯宫觐见,质问尉迟敬德何罪之有,而聪明的官僚牛金星会用一连串漂亮的诘问,让韩世忠明白自己的愚钝,俯首退出。
到此地步,朱元璋的故旧臣子,自然只剩下一种生存方式:如谋士李鸿章那样,勤勉于内政外交,任劳任怨,得民望、抚众臣、默不做声的劳动。
这个沉默、干练、聪慧、善于忍耐的宰相,将为天下的臣子做出表率,让天下人明白:天子朱元璋,到底喜欢怎样的大臣,千万莫要会错了意。在几次微不足道的内乱和一些史书轻描淡写的暴毙之后,王朝将正式进入平静的、端肃的、整齐的不朽盛世。
但再伟大的天子,也会被时间追上。刚开辟完盛世、整肃完朝纲,朱元璋就得开始为继承者头疼。史书一定会记载他的继承者里,有多例非正常死亡的例子。而每次世子的死亡,都伴随若干臣子的职务变更。他甚至偶尔得放下宽和仁厚的姿态,玩弄一些权术,比如自愿禅位、允许继承人掌握一定权力、果断的放逐,以便慑服那些心思活络、颇不自安的潜在继承人。当朱元璋终于逃不过自然规律日益衰老时,将终于放松铁腕,不得不依靠宰相李鸿章和夫人吕雉联手——即便他们也许彼此痛恨——以便稳定朝纲。
最后,当朱元璋终于归天时,有许多人物将随他一起死亡。史书会强调,这些死者并不都是他下令诛杀的,有些是自愿殉死,以报答朱元璋的天恩高厚;有些则是出于吕雉的阴谋诡计和妇人干政。又多年之后,吕雉失去权位时,史书会再一次强调:
朱元璋诛杀的许多人物,都出自吕雉的枕头风。说到底,吕雉才是王朝阴风阵阵的杀人元凶,而朱元璋是敦厚宽容,有时甚至耳根子太软的天子仁君。
而此时,在某处不知名的穷乡僻野,正有某个家族在默默耕耘繁衍。他们的某个后代,将来会崛起于阡陌之中,推翻现有的王朝。而这个家族此时的洗漱饮食房居读书娱乐睡眠,都会在多年后成为另一本史书的细节教材。这个家族将诞生许多杂以龙、凤、麒麟、彩虹、异香等诸般传说的故事,附会于某个未来君王的身上,以显示这个家族得天所授。到将来,天下大乱,道德随人头纷纷滚落,野心与战争一起增长时,总会有一个天命注定的君王,理所当然的出在这个家族,然后又来救天下庶民于水火了。
然后,一切周而复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