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大路上安装了太阳能路灯,庄稼地里忙碌了一天赶夜路的人,远远看到村庄被一团淡黄色光芒笼罩,比白日里多出些神秘和亲切感。
苟富民骑着电动车走在乡间土路上,身后卷起一路尘烟,像喷气式飞机屁股后面留下的尾迹云。
月亮又大又圆,高悬空中,从苟富民把铁锨放到地头渠沟里,骑上电动车开始,就一路跟着苟富民。
苟富民遥望着灯光照耀下的村庄,想到家中情景:老婆醒好了拉条子面,摘好了菜,只等着他回家炒菜,烧水下面。儿子可能还在灯下写作业。鸡鸭都进了圈,院子里的黑狗大惊小怪地,时不时拖着链子四处狂吠一通。
苟富民的肚子有点饿了,但内心充满愉悦,他真想高歌一曲,或者吼他两嗓子。
他一直觉得自己运气好,命大,生活不算大富大贵,也很顺利。自己勤劳,不怕苦不怕累,每年庄稼的长势都好,收成总比邻居地里的多。农村人大都盼儿子,他儿子有了,妻子也贤惠,他很知足,觉得这样活着比什么都有意义。
苟富民的老婆秀兰老实本分,特别能干,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他很少带秀兰下地里干活,觉得让女人风吹日晒有点不忍心,好在现在农村都实行机械化了,他也应付得过来。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就找村里的几个哥们帮忙,偶尔也会带秀兰一起干活。
路灯很亮,苟富民很快到了家。他打开院子的大铁门,感觉有些蹊跷,院子里跟平时不一样,黑狗没像往常一样活蹦乱跳地迎接主人,嘴里发出撒娇似的“呜呜”声,它蜷在窝里一声不响。
最奇怪的是,家里没有亮灯。
苟富民有时也会为了把手头的剩活干完,回家晚一点,妻子总会等他回家再开饭,儿子有时等不及,吃块馒头倒头就睡了。
“秀兰!”苟富民喊了一声,一边拉正门把手准备进屋,“咦,门怎么锁上了?”
没错,门是锁的。家里没人。
“秀兰!程程!”苟富民声音又提高了些,他环顾院内,看老婆是不是像白天一样在菜地里摘菜,那些西红柿,辣子一茬一茬吃不完,儿子是不是躲在豆角架下捉迷藏。
白天,院子很漂亮,秀兰在一进门的地方种了很多花,有蜀葵、太阳花、刺玫,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花,五颜六色点缀着,煞是好看。
四周静悄悄的,苟富民的声音在黑黝黝的院内回荡一圈,没动静了。尽管有月亮和路灯,远处的黑夜仍像巨大的怪兽吞没了那些光亮。
苟富民心头一紧,这是他没有经历过的事,妻儿莫名失·踪?他心头慌张不已,身体却像是僵住了,愣在那里,一时想不出该如何是好。
他楞怔了好一会儿,手足无措地掏出手机,哎呀,15个未接来电,原来放在裤兜里的手机不知什么时候不小心弄成了静音。
他按捺住狂跳的心,没细看是哪些人打来的,给老婆回拨过去。
“嘟……嘟……嘟……”没人接。
每等待一秒,苟富民的呼吸就急促几分,几十秒后,他简直要窒息了。
他忽然有一种不祥之感,浑身发冷起来。
四周静得可怕,他打开手机手电筒,望向狗窝,赫然发现:狗窝边横着一条链子,大黑狗也不见了!
那条狗是父亲家的,老父亲执意送给了他们,他说苟富民经常下地回来晚,家里有条狗看门他放心一些。苟富民觉得父亲此举多余,笑着跟父亲说:“现在国泰民安,治安那么好,能有啥事。”
万万没想到,今天非但妻儿失·踪,连那么厉害的大黑狗也一起不翼而飞。
到底发生了什么?
苟富民颤抖的手按向手机键“1--1--0–”。
正在这时,秀兰电话打过来了。“喂,秀兰,你们在哪?在哪?”苟富民急切地问,有些语无伦次。
“你怎么不接电话?急死我了!”老婆埋怨的声音传来,“我们在医院,儿子急性阑尾炎,明天手术。”
“阑尾炎?”苟富民好一阵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是,阑尾炎!程程在校园踢足球呢,肚子痛得不行了,老师给我打电话,救护车来拉的。现在好一点了。 ”秀兰在那头噼里啪啦汇报情况。
好一阵儿,苟富民才缓过神来。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虚惊一场!
好在,有惊无险。
“那我明天一早过去!”苟富民忽然想起,“可是我现在进不去房子呀。”
“钥匙在台阶上面的垫子下边,你摸一摸,找到没?靠右边。”在秀兰的远程指导下,苟富民摸到了自己家的钥匙。
苟富民进了房子,经过刚才的惊吓,饭也没心思吃,和衣躺在床上,灯也没开。这时候,他的心脏还没恢复到常态。
好心的月亮一路追随他而来,现在又把光亮照进屋子里,在白墙上留下斑驳的疏影。
四周静极了,偶尔从院子墙角下传来几声蛐蛐的叫声。
家,忽然变得陌生起来。
苟富民不记得自己最后一次独自在家是什么时候,算了算,从结婚成家后,十四年了,一次也没有。
这个家,是父亲为他盖的,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好房子,前几年他又重新装修了,和城里楼房的格局差不多,很温馨。在这里,有太多美好的记忆,新婚的甜蜜,儿子出生,餐桌上一家人的交谈,客厅沙发上争抢频道的热闹,一幕幕,像幻灯片在脑海中切换。
家,有家人才像个家。
苟富民辗转反侧,一夜无眠,到天亮时才眯了一小会儿。
一大早起床,苟富民匆匆赶往村路口,准备搭车去城里看儿子。路过老家,看见老父亲牵着自家的大黑狗走来。
路两旁的白杨树郁郁葱葱,笔直挺拔,被清晨的阳光镶了一道金边,阳光从枝叶间投射过来,把老父亲和大黑狗也镀了一层金光。
他鼻头一酸,眼泪一下涌了上来。自从母亲走后,父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他强压住情绪:“爸,我说狗怎么不见了,原来是跑您这儿来了。”
大黑狗年龄和儿子程程差不多,按理说也到了狗的老年,不过老态并不明显,叫起来底气还挺浑厚。
年轻时的父亲是村里出了名的劳动力,干练利索,经常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父亲养育了三个孩子,给了他们幸福的童年。村里人都说,苟富民除了性格内向像母亲之外,其他方面都像父亲。
苟富民自己看不出来,他只能感觉到,他的父亲一天天老去了。当年那个声如洪钟,铁骨铮铮的父亲呢?他的心忽然悲凉起来。
父亲瘦弱的身躯经不住大黑狗拉扯,喘着粗气说道:“老狗,认路,链子断了可不就跑来了。”父亲望着他,又颤颤巍巍地说,“你来牵狗?”
苟富民的脸在发烧,头在发晕。他说:“爸,狗先在家里拴几天,我去趟秀兰娘家接他们,回来再牵。”
苟富民对父亲撒了个谎,老头子特别心疼孙子,隔三差五在家门口等孙子上学放学,什么好东西都要先紧着孙子。祖孙两个关系特别好,如果让他知道孩子要做手术,他不知会急成什么样。
老父亲听了他的话,像是有点失落,点了点头,牵着狗默默地往回走去。
“爸爸。”苟富民在他身后喊,“您这几天收拾一下东西,过两天我来接你。”
父亲独居了五年,整整五年,而苟富民在昨夜才真正地体会到父亲的处境。
母亲走后,苟富民曾提出让父亲搬家,和他们一起住,父亲说舍不得老宅子,况且自己有手有脚,还能动,说什么也不肯搬。苟富民拗不过他,只好一星期去看他一次。
父亲有三个孩子,苟富民的姐姐和弟弟都在外地,照顾父亲的责任大都落在他的肩头。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做得还不错,比起有些同龄人,他算是个孝顺孩子。
但在昨晚,当他孤身一人,置身于空荡荡的房子里,才终于明白,什么是彻骨的孤独,什么是漫漫无边的长夜,什么是真正的有烟火气的家。
苟富民加快了脚步,他要去的前方,是他唯一的儿子,他最爱的人,那是他生命在这世间的延续。他的后方是老父亲,那个给了他生命,抚养他长大的男人。
苟富民一直以来因安逸生活而懵懂的思绪,像被头顶的阳光刺穿了,他第一次领悟到自己在生命链条上的位置:生命,真的很神奇。这一条线上的人,血脉相连,情意相通。他现在有多爱儿子,当年父亲就有多爱他。
走了一会儿,他猛一回头,果然看见老父亲佝偻的身影,还在孤独地眺望他的方向。
他决定了,等儿子出院,他就去接父亲。如果他还像以前一样,执意不搬家,那他们全家就一起搬过来。
他相信秀兰会同意的,儿子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