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冬这东西,在江南实在是太常见了。你看那砖墙缝里,墙脚的腐土堆上,石阶背阴的地方,总有一丛丛绿影子挤出来。叶子细长,绿得发暗,也不挑地方,倒像是谁随手撒了把种子,自己就长开了。
春风最会折腾。二三月里,风一天比一天软,却也一天比一天凶。墙根下的麦冬先是蜷着叶子,像怕冷的娃娃,裹着去年枯掉的叶壳。春风偏要跟它较劲,一层层剥那干壳,嫩黄的叶尖就慢慢拱出来,带着股子倔强劲儿的土腥气。风一掠过,整丛叶子簌簌抖,像谁在背后挠痒痒,可茎秆却咬着劲儿立着——你蹲下身扒开土看,根须早把湿润的泥土攥得死紧。那时候村里的老周头总揣着竹篮来,弓着背在墙根摸索,指甲缝里沾着去年的泥,碰到软乎的土就轻轻一抠,几截白生生的纺锤根就落在手心,“这东西金贵着哩,熬汤最是清润”,他说着,指腹蹭过泥土,带着新翻的腥甜,混着点腐叶的陈香。
到了夏天,日头毒得很,晒得石板路都发烫。麦冬倒精得很,专往樟树、女贞的影子里钻,一声不吭。要是遇上暴雨天,倒能看出点本事来。豆大的雨点砸得叶子直打颤,压得整丛都贴在泥地上,泥水溅得四处都是。可雨刚停,水珠还挂在叶尖晃悠呢,叶子就一根一根慢腾腾直起腰,水珠顺着叶脉“啪嗒”掉在地上。老人们常说:“麦冬贱命,淋不死的,踩不垮的,越贱越长命。”这话一点不假。那年我中暑,外婆熬了麦冬汤,端上来时苦得我直皱眉头,可咽下去没一会儿,喉咙里就泛起股清甜,像大夏天喝口井拔凉的泉水,从嗓子直凉到肚子里。灶台上的水渍,一会儿就干了,只留个白印子。
秋天的风一吹,满世界都变了颜色。桂花开了又落,枫叶红了又黄,可麦冬还是绿的。那绿跟春天不一样,沉得很,像口老井的水,绿得发乌,叶尖儿泛着点枯黄,倒像是被岁月磨出来的。清晨起来,瓦楞上的白霜也落在麦冬叶子上,冻得叶子硬邦邦的。我小时候调皮,踩上去"咔嚓"响,惊得外婆直拍我后背:“小祖宗,这是药草,踩坏了多可惜。”这时候灶上的药罐正“咕嘟咕嘟”冒泡,黑黢黢的药汁翻着泡,苦气直往鼻子里钻。可等药熬好了,舀一勺兑在凉水里,喝下去又能解秋燥——原来那点苦,藏着治病的甜。
冬天的风跟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土地硬得像石头,别的草都枯了,麦冬的叶子还是绿的,可没了精神,灰扑扑的,贴着地面长,跟泥土一个颜色。下点小雪,叶子上都盖着白,远看像谁给它盖了床薄被。冬夜长,我缩在被窝里听窗外风响,偶尔往窗外瞅一眼,月光底下,墙角的麦冬丛静悄悄的,叶子上的雪闪着冷光。那时候总觉得,这东西怎么就这么经活呢?
后来去了城里,在钢筋水泥堆里走路。有回路过小区花坛,一眼就瞅见砖缝里几丛绿——细长的叶子,绿得发暗,跟老家墙根下的一模一样。再后来在地铁站口的背阴处,在人行道地砖的裂缝里,总能撞见它们。车尾气熏着,皮鞋踩着,太阳晒得发烫,冬天的风刮得刺骨,可它们倒好,风来了叶子晃两下,雨来了伏在地上,雨停了又直起腰,日头毒了就缩在阴影里,一声不吭。
前几天蹲在小区绿化带边,指尖碰了碰那叶子,凉丝丝的,软乎乎的。突然就想起小时候跟着外婆挖麦冬,她蹲在墙根,竹片轻轻一挑,白生生的根就露出来;想起老周头把麦冬根摊在竹匾里晒,说“晒足了日头,药效才足”;想起自己中暑时喝的那碗苦汤,咽下去后喉咙里的清甜。原来这东西从来没变过,从春到冬,在没人注意的角落,在风霜雨雪里,就这么活着。它不跟谁争春色,不跟谁比高低,就那么沉默着,把阴湿处的苦、烈日下的晒、寒风里的冻,都嚼碎了咽下去,再在岁月里酿成一味药——不是苦口的药,是给焦躁的人递上一杯凉白开,是给疲惫的人垫上一块软和砖。
它们还在长,在水泥缝里,在树脚边,在所有被遗忘的角落。风来了,叶子晃一晃;雨来了,伏一伏;日头大了,缩一缩。就这么活着,活得倔强,活得安静,活成了一根线,把四季的苦都串起来,织成一片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