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如果“道德”一词指的是持久尊重一定的社会习俗,不断抑制内心的冲动,那么显然可以说,由于群体太好冲动,太多变,因此它是不道德的。相反,如果我们把某些一时表现出来的品质,如舍己为人,自我牺牲,不计名利,献身精神等。也算是“道德”的内容,则我们可以说,群体常表现极高的道德。
——(法)勒庞
我认识几个心理学家,专门去监狱和监管所做边缘人格的调查,他们都是坚定的法治主义者,这份工作更加深了他们的信念。但我的想法和他们很不一样,纵使社会进步日新月异,现在依然存在着暴力犯罪,难道是法律不够严格不够健全么,显然不是。从遗传角度来说,每个人心中都有着暴力的本能,它是我们原始祖先留在基因里的印记,只有良好的教养才能驯服心中的桀骜,但话又说回来,我重新审视现在的自己,我的这份本能似乎过于强大——我从没有过健康的人格,我不得不重新审题,也许每个人将要扮演的社会角色,都是注定的。
工作打拼的几年,我才慢慢建立起对大家社会角色的认识。川是一个浪子,整夜游离在夜总会和酒吧之间,带回不同的龙舌兰和香水味道,他有一辆很好的捷豹跑车——我们一起付按揭,我这样做是因为,我是一枚“铁钉”,并不在意存折上的钱多一位或是少一位,我享受孤独带来的自由,但每当生病的时候,我都会希望能有更亲近的人照顾我,可一旦痊愈,我就瞬间丧失了这种渴望,说实话,我不太在意自己的基因能否传递下去,这不是出于对自己疾病的自卑,(传统方式上下一代被遗传概率达百分之五十以上),现在的生物技术已经完全可以规避基因风险,而是我与疾病的抗争让我从小学蹉跎至大学毕业,使我找不到心中渴望的纯洁的爱情,用川的话来说:我应付不来现在的女生。
我把车停在小区里的公共停车位,邻居家的泰迪跑过来想在轮毂上撒尿,被我一脚踢开,夹着鸡巴委屈地跑到路灯底下嘘嘘,我想,以后要是在这儿发病可就倒霉啦,满草坪都是狗屎狗尿。我抄兜走到不远处的便利店,准备买点酒度过良宵,我大概得有一年多没打开电视了,液晶屏上落满了灰尘,但今天晚上我准备窝在沙发上喝啤酒,看无聊的电视节目,肥皂剧或者广告都无所谓,我感觉自己的状态真是糟透了。便利店里几桌人在打麻将,激战正鼾,烟雾把屋里的空气都染成了蓝紫色,让我非常不舒服,一个矮胖的小子把头转向我,“买点什么?”看起来很不耐烦。
他大概是这儿老板的儿子,胳膊上的肌肉异常结实,还别出心裁的纹了一串梵文,他嘴里叼着七匹狼香烟和一根吃完的棒棒糖棍儿,真是个彪子。“一提老雪。”我指了指柜台里面的货架。
“我知道在哪儿,不用你教我。”言语里的嘲讽意味让整个屋子发出刺耳的嘲笑,此刻我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去过我的生活。他在破烂的纸壳箱子里翻了好久也没凑够一提,好久好久,好久好久,久得好像过去了十年,呵,十年,你能看见他沉重的拳头么,想象它砸在你鼻子上的感觉,想象一下,想象一下...我的脑袋里开始喋喋不休的会议,紫色烟雾,乳白色货架,蓝色刺青,在眼前越来越“印象派”,我挣扎着想开门出去,但已经来不及了。我缩在纸箱堆砌成的角落里啜泣,手指在纸壳板上戳下一个个深浅不一的洞,然后连贯成一个大洞,我捡起掉在地上的纸片,在手腕划下一个个白道。认真地划下一-个-个-白-道,指甲深深嵌在纸板里头。有人用指节在我脑门上轻轻扣了一下,那是矮胖的死神么,带着诡异的纹身,在我脑门上点了一下,哈哈!点了一下,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就算真的死神在我面前,我也未必会如此害怕。本能使我把头深深埋到两腿之间,继续用纸片割着手腕。随后,我被某种力量架到半空,在屋外好一会儿,我才慢慢苏醒回来。恐惧让我后背起了一层冷汗,我掏出干瘪的钱包,钱早在傍晚就尽数分给了工人,现在只剩一张绿色钞票,我把钱扔到柜台上,一刻也不想多留。
第二天清晨,啤酒完好的躺在茶几上,我被电视微弱的灯光唤醒,手边摆着荣格的《精神分析导论》,红色书皮在彩色LED屏幕的映照下发出诡异的光。封皮上的荣格头像随沙发的起伏舞蹈,看起来十分滑稽。即使我曾把心理治疗作为工作,但到目前为止,世界上还没发生过心理自疗成功的传说,只存在于商贩们卖书的噱头当中。我知道大部分心理咨询机构的状况,但都不是好消息,这使我很难抉择。我向曾经的同事要来一份医院心理医生的履历表,就是那种把他亲口对你说的生平经历,放在王水里还能剩下的,比黄金还真的履历,因此大部分人只填上了学历。挑选过后,我看中了窦普医生,西南大学硕士,08年参加汶川心理小组做PTSD工作。
窦医生本人看起来比照片年轻一些,头发笔直地分到两边,鼻梁挺拔,眼睛十分锐利,嘴唇薄而泛红,是理想中敏捷健谈的相貌。
“我来这儿不是为了给科学献身的,医生,我很忙,拿出你全部的本事吧。”我倚在柔软的天鹅绒靠背上,脑袋里像开会一般吵闹,让我心烦意乱。
“你有过精神病史或家族患病史么?”
医生把我形容成精神病让我非常不爽,我盯着他的眼睛,嗓子发出的声音高了两个音调,“我曾是一名DID患者,但是我已经痊愈了,曾是。”
“你怎么知道自己痊愈了,接受过怎样的治疗?”
“精神分析和眼动脱敏,事实上,上次发病至今已经快十年了。”
“你十年之前接受过DID的治疗?”窦医生停止记录,笔尖凝滞在纸上。“你是如何被确诊为多重人格的,也许那医生只是为了发表一篇论文,罕见病例的论文很容易引起轰动,你知道,你是如何被确诊为多重人格的。”
我回想起童年时期的红,青年时期的琳,精神医院的白色墙壁以及血淋淋的幻觉,经过多年前的治疗后,他们再也没有打扰过我。只是最近接踵而来的压力让我精神有些崩溃,仅此而已,我后悔和医生说了过去的事情,这会让我们的对话无限延长。我思考如何更简略地表达我的病史,脑袋好一会才转换过来。
“我九岁时第一次接受精神治疗,镇上的医生以为我只是单纯的躁狂症,后来我才知道,躁狂只是DID的多种表现之一,包括幻觉。我在高三才开始受到幻觉的侵扰,刚入行的医生绝对能把它和“恐怖症”混淆,但我身边一直跟着的幽灵帮助我们避免了前方的弯路,于是我被医生确诊为分裂样人格障碍,在华西医院接受治疗。”窦医生把这些线索如数列成思维导图,帮助他快速抓住主题。
“你的病症并没好。你知道么,你可有不止一副面孔。”医生紧紧抓住我的目光,像极了第一次去动物园的小孩儿,一祯也不放过,就差和我同步眨眼了。
我把脚搭在半米高的红木方凳上,身体尽可能向后仰,看起来非常悠闲,医生焦灼的目光让我非常讨厌,要说热情,未免也太过火了。“人都有不止一副面孔,您难道还很单纯么。”
“你有没有印象做过,是那种,呃...不符合成年人做法的事情。”
我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紧张感在全身蔓延,我直起身,想要张嘴说话,大脑却陷入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