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匪

“害！又走了一个！”

“去哪了？”

“还能去哪？不是天堂就是十八层地狱。看我们这样子，八成也就是去地狱了。”

“地狱？地狱啥样？比这里好吗？”

“大差不差吧。就看老董去不去了，不去就好点。”

夏夏安静听着，她来了三个月，才反应过来被人贩子骗了。老董是人贩子的头，夏夏就是被他骗来的。夏夏刚毕业，急着找工作。老董说有个厂子正要人，工资高，夏夏轻易就相信了。

那两个人指着窗外，分不清是羡慕还是遗憾：“看他，运气好，能出去。不像我们几个，吃喝拉撒睡全被人管着。老董不点头，我们连这个门都出不去。”

“那你也想被抬出去吗？”

“有时候我真的在想，只要能出去，横竖都行……”

夏夏在更衣室换衣服，也看向窗外。窗户上糊着一层报纸，只有脱落的地方能看见外面。更衣室里充斥着汗味、鞋味、香水味、食物味，异常混乱，袭击着鼻子。夏夏每次进来都皱着鼻子憋气。她来了三个月，一分钱没拿到。几次想走，老董不仅不同意，反而找了几个人专门看着她。眼下正是难得的好机会。要知道大铁门一年到头被锁着，罕见打开。夏夏当即脱掉工服，换上外套，竖起衣领，尽可能多地遮住脸。好在柜子里还有一条围巾，夏夏将围巾半包在头上，她什么东西都带不走，索性什么也不带。人群往里走，带头的人守在门口点数。夏夏趁人不注意溜了出去。远远地夏夏看见门卫打开了门，一个人被抬了出去。夏夏假装镇定追上去，东张西望。怕门卫看见，阻拦自己。又怕门卫看不见，不等自己过去就锁上铁门。门卫看见了夏夏，眯着眼睛观察着。夏夏放慢脚步，以为被发现了。门卫突然大吼一声，催促她跑快点。夏夏喜出望外，脚步飞快。突然一声呵斥从身后传来：“别跑！站住！快锁门，快锁上门！”门卫从凳子上弹起来，手忙脚乱，抓起两扇大铁门就往一起拽。夏夏和门卫赛跑。夏夏为了自由，门卫为了生计。夏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在铁锁被扣上前扑到门上。

“求求你放我走，求求你了！”夏夏苦苦哀求。门卫看着夏夏只有十九岁，与自己女儿一般大，于心不忍，故意倒向一旁，嘴里大喊：“哎呀，你敢推我，看我不打死你……”

夏夏感激地冲出铁门，自由的风吹到脸上，夏夏来不及高兴就被拉回了现实。只听刺啦一声，外套被铁门勾住，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里面的棉絮被风吹往铁门内，像蒲公英，像七八月漫山遍野随风飘舞的蒲公英。

老董带人迈着大步冲了上来，张牙舞爪，伸手抓住夏夏的衣服，呲着黄牙往里拖。“你还跑？往哪跑！”

夏夏急中生智，扔下外套一头扎进苞米地。地里长着去年没有收割的苞米，青灰色秸秆光秃秃顶着几片叶子，苞米不见一个，多数被人偷走了。地又干又硬，冷不丁冒出半截秸秆，像刀刃一样尖锐，直挺挺立着。夏夏慌不择路，踩在秸秆上，当即从脚踝到小腿划出指头粗的血印。夏夏刚想停下来，身后秸秆便发出嚓嚓的声响，老董一伙人追了上来。夏夏只能接着跑，干裂作响的秸秆暴露了夏夏的位置，老董一边咒骂一边猛追，就像从地狱放出的恶犬。

夏夏以为那些人会放弃，可是没想到他们居然比之前追得更狠，更快。穿过苞米地是一望无际的荒野，才是初春，荒草都是枯色，踩上去嘎吱脆响。夏夏迫切辨认着方向，她阴差阳错来了这里，不论怎么看，都看不到熟悉的家乡。

这是异乡，她陌生至极的异乡。

“周夏，你站住！别跑了，跑不掉的！”老董拿着木棍，边跑边吼：“跑什么跑！你往哪跑！”

夏夏又急又怕，忍不住哭了出来。不知什么时候，眼前出现了一个高坡，坡上有条若隐若现的小路，仿佛只被人踩过两三次。夏夏一脚踩上去就往上爬，老董紧随其后也踩了上来。这片高坡是沙土，沙层松软，老董的脚陷了下去，随即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肥硕的屁股砸到地上，发出嘭嘭的闷响。夏夏窃喜，紧接着自己脚下的沙层竟然也开始下滑，一寸一寸。夏夏急忙往前扑去，整个人像蜥蜴般紧贴在沙层上，手脚并用挣扎着往上爬。爬一步，掉一步。夏夏拼了命努力，那坡顶遥遥不可及。夏夏精疲力尽，真想就这么放弃。可一旦被抓回去，她将永远出不来。

她将不得不去习惯见不到太阳的生活，每天从宿舍到厂房，在厂棚走廊里被人用棍子赶着，像驴一样。她要去习惯更衣室令人恶心的味道。她要习惯每天提心吊胆地入睡，提防老董那些人突然闯进来。她要习惯每天听不完的吵骂，揪头发扇巴掌。但是夏夏不甘心，她的后半生不能过成这副鬼样子。她要跑出去，所以她要爬上去。

爬上去，说不定就得救了。

风沙迷着眼睛，夏夏半闭着眼往上爬，沙土层噌噌往下掉，老董被沙土迷了眼睛，不得不躲到远处。夏夏眼看着到了坡顶，顶上有棵新长出来的青草，沐浴着初春的阳光，嫩绿油亮，恣意摇曳。

夏夏坚定了眼神，她会逃掉的。

夏夏铆足劲，用尽仅剩的气力，奋力一蹬，终于登顶。老董在坡下喘着粗气，眼睁睁看着夏夏逃走，连番咒骂。夏夏没有时间休息，老董的手下已从四面八方开始攀爬，看去就像张牙舞爪的黑色蜘蛛。夏夏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抬腿就跑。可是夏夏登了顶，才发现坡顶上还是坡，爬不完的坡。夏夏回头，脚下是山崖，是风，是云，是人贩子老董，而头顶却还是山坡。

夏夏鼓着一口气，她不信会有爬不完的坡。

于是她爬啊爬，爬到手腿酸软，比棉花还软。爬不动的时候就躺下来望着天空，万里无云的晴空，清澈的蓝渐渐变为星星点点的黑，残月挂在天上，并不圆满。可是夏夏能清晰看见由东北天空延伸到西南天空的银河带，密密麻麻，像小珍珠一样发着光，眨着眼睛。那小星星仿佛在看着自己，为自己加油鼓劲。

夏夏咬着牙，她不信逃不掉。

不知什么时候，眼前开始出现了人家。那房子的模样是夏夏从未见过的。房屋是清一色棕黑木头房，每间房子都留着墙壁大的窗户，窗户上什么也没有，没有玻璃，也没有纱纸，最中间垂着一根白色的线。从窗户往里看去，是一张大木床，床上放着一张棕黑色木桌，桌子上放着一盏油灯，油灯发出微弱的光，仿佛快要熄灭。这里的风很大，大到夏夏不敢轻易抬脚，生怕被吹走，滚落山崖。

突然，朦胧中出现了一个人。夏夏下意识张口就问：“哎......”话刚出口，夏夏就后悔了。她不该贸然说话暴露自己。夏夏希望那人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毕竟跑了一天滴水未进，她的嗓音沙哑，连自己都听不到。那人真的没有听见，拉着马继续走。左手中有个东西隐隐反射月光，夏夏仔细看去，竟然是一把砍刀。夏夏吓得屏住呼吸，缩啊缩，渴望与夜色融为一体，渴望渺小如沙砾，谁都看不见最好。

“哎！干嘛的啊？”声音从右边传来，是个粗厚的男声。夏夏没有搭话，她在侥幸，那男人也许不是在跟自己说话。

“哎！你！姑娘，你干嘛的啊？”那男人说着竟然凑了上来，一边走着，一边笑着。夏夏转身就跑，男人一把抓住夏夏的胳膊，嬉笑道：“你跑什么啊？”

委屈的泪水在夏夏眼眶里打转，她看见这个人的脸，就知道遇上了坏人。坏人能有多坏？夏夏说不上。“你放开我！放手！放手啊！”夏夏一边挣扎，一边大喊：“放手！再不放手我叫人了！”

男人得意笑着：“你这姑娘，一路走来你见过几个人？还叫人！要不你叫鬼吧，说不定鬼还能帮你......”

力气是那么悬殊，夏夏不是男人的对手。男人捏她如同捏蚂蚁一样容易。夏夏攒了一天的委屈终于按捺不住，她没想到辛苦逃了这么久，到头来落了空。就在夏夏几近崩溃的时候，那砍刀泛出的亮光又照在了夏夏身上。

“她是我的。”砍刀的主人淡淡说道。“放手。”

那男人说道：“庞二，你别欺负人啊，明明我先看到的，怎么就是你的了？”男人咬牙切齿，捏着拳头，仿佛下一秒就要打架。

被叫做庞二的人说道：“我先看见的。我在前面走，让她后面跟着，不信你问她。”

男人看向夏夏，夏夏就像那胆小的鼠妇，受了惊吓就缩成一个球。“庞二说的是不是真的？”

夏夏颤抖着看向庞二，但是夜色里什么都看不清楚。那男人又催了一次：“磨磨蹭蹭，索性让我带走！”夏夏忙挣脱男人，躲在庞二的身后。毕竟对于夏夏来说，那男人将坏心思写在了脸上，一眼看去就能望见惨淡的下半生。

“别跟来。”庞二冷冷地对男人说，然后对着夏夏说道：“走。”说罢又率先走在了前面，夏夏急忙跟上。

一路上，庞二不说话，夏夏瞅准机会几次想逃跑，庞二突然说道：“进了这里你就别想着逃跑了，跑不掉的。如果你想被其他男人抓走就尽管跑，我不会拦你。”夏夏出了火坑，又进了泥潭。

夏夏跟着那庞二，到了一个院子。院子里面空荡荡的，两个水缸，一个马圈，一间屋子，一个狗窝。那只狗见人不叫，乖巧得很。庞二拴好了马，就往屋里进。夏夏不敢动弹，不进也不出。庞二也不催她，只说道：“不怕冻死就站着，没人管你。”说罢进了屋。夏夏只穿着一件衬衫，外套代替自己被永远留在了铁门上。山上风大，又是初春，风里夹带着寒气。夏夏站不住了，探头探脑往屋里观察，只见庞二已经上了床，闭着眼睛双手环胸，翘着二郎腿，桌上放着一盏油灯，一杯热茶。除此之外，屋里什么也没有，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坐床。夏夏逃了一天，又累又渴。屋里宁静的气氛让夏夏放松了下来，又觉饥饿寒冷。但夏夏还是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惊醒庞二，让他想到什么坏事。

突然，庞二坐起身，借着油灯的亮光，打量着夏夏。“把围巾去掉！”庞二说。

夏夏带着哭腔往后缩，说道：“干什么？你要干什么？求你放过我......你是个好人，求你放过我......”

庞二没有动手动脚，冷静说道：“把围巾去掉。快点。”

夏夏犹豫着，不敢激怒庞二，害怕那砍刀下一个砍的就是自己。夏夏哆嗦着去掉围巾，露出煞白的脸蛋。庞二将油灯凑近夏夏，突然冷峻的脸上有了喜色：“夏夏？”

夏夏一听，整个人僵住了。“你认识我？”

庞二移开桌子，凑到夏夏跟前，将围巾全部去掉，然后欣喜说道：“真的是你。”

夏夏看着庞二的脸，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庞二见夏夏没有想起自己，说道：“是我，庞泽！”

一听到这个名字，夏夏恍然大悟。庞泽曾是老董的打手，因为放走了人，被老董打得半死不活。夏夏可怜他，偷摸到地下室给他擦药，送吃的。后来再去的时候，庞泽就从地下室消失了，夏夏以为他死了。

“原来是你啊，你还活着！你怎么在这里？”夏夏长舒一口气，总算遇到熟人了。庞泽说道：“这是我家。不过你怎么在这里，跑出来的吗？”

夏夏点点头：“差点被抓到。”

庞泽若有所思，说道：“不过...你刚才也看到了，我们这个村子不太平。你一个女孩子跑到这里，怕是......”说罢打量着夏夏。庞泽看着夏夏的眼睛里有光。夏夏年轻，周正，善良，温柔。初次见面就在庞泽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夏夏对上庞泽的眼睛，看出了如狼一般的坚毅、锋利和凶狠。夏夏吞吞吐吐道：“庞...庞泽，你干什么......”庞泽的手伸向夏夏身后，夏夏才缓过劲的脸顿时煞白。突然“吧嗒”一声，屋里亮了。原来屋顶还有一个灯泡。

庞泽笑着说道：“你胆子这么小还敢跑！”然后将桌子搬到地上，将床腾了出来。“我这里只有一张床，你睡床。我看你也累了，你先睡，我去弄点吃的。”说罢就大摇大摆走出屋去，也不知是去哪弄吃的了。夏夏很累，可是不敢睡。庞泽是从匪窝里爬出来的，身上有着浓浓的匪气。庞泽算不算好人，夏夏不敢说。可是不一会儿功夫，夏夏细细绵绵的呼噜声响了起来。庞泽端回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面还冒着热气。庞泽没有叫醒夏夏，而是将唯一的被子盖在了夏夏身上。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将被子换了个面，随即笑着和身躺在地上的席子上。

第二天鸡鸣，太阳晒在夏夏脸上，夏夏伸了个懒腰，坐起身。庞泽不在家，不知道做什么去了。此时正是逃跑的好机会，夏夏先吃了桌子上的面，填饱了肚子，然后打着饱嗝往外跑去。村子不大，人家零星分散，却总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夏夏蹑手蹑脚，见路就跑。好巧不巧与昨晚那个男人迎面撞上。那人看着夏夏，像看着一块猪肉。“这不是昨晚那小姑娘吗？怎么，要跑吗？”男人喝了酒，一张嘴扑面而来的臭气。夏夏毫不犹豫扭头就跑。男人一把揪住夏夏的辫子，夏夏吃痛，被迫停下。男人拽着辫子，笑眯眯说道：“跑什么跑，难不成是昨晚庞二对你不好吗？还是怎么地，不行你就跟了我，怎么样啊？”

夏夏想求助，四周竟然没有一个人。这个村子仿佛凭空出现，顷刻间会凭空消失一样，一切都显得随意，不真实。夏夏哭了，这里连人都没有，她要怎么逃出去。男人摸着夏夏的脸，就要把夏夏往家里拽，夏夏的胳膊被捏出青紫的血印。这时，庞泽终于来了。

“放手！”庞泽的砍刀砍在男人身后的树上，恶狠狠地瞪着男人：“你要破了规矩吗？”男人顿时酒醒，不情不愿松开了夏夏。庞泽一把拉过夏夏，夏夏将脸埋在庞泽的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下次再让我看见你动手动脚，我就砍了你！”庞泽说罢扶着夏夏回了自己家。许是知道夏夏还想着逃跑，庞泽心里说不出的别扭。夏夏不敢说话，庞泽将药膏放在桌上，说道：“给你买的，擦上好得快些。”原来是昨天着急逃跑，夏夏的身上有很多擦伤。夏夏只想回家，委屈地哭着，不理会庞泽。庞泽突然凑上前，贴着夏夏的耳朵说道：“你不擦，那就我给你擦。”说罢用手去拉夏夏的腿。庞泽的手心火热，仿佛刚从炭火堆里取出来。夏夏被吓了一身冷汗，浑身冰凉，发抖。庞泽的手贴上夏夏的腿，冰凉的快感由手心蔓延至全身。夏夏往另一边躲去：“不不...我自己擦...”夏夏像受惊的小兔，泪眼婆娑。庞泽真想追上去，忍了又忍，还是妥协了：“好，你自己擦。”说罢坐到地上的席子上，眼睛看向门外。

夏夏说道：“庞泽...你...你能不能出去......”夏夏又是害怕，又是羞怯。庞泽无奈笑着，坐到门槛上。“够了吧，差不多行了，你可别得寸进尺，占了我的屋子，现在又想赶我出门......”

夏夏的声音从屋里传出：“别偷看啊......”

夏夏的肩膀被树枝刮伤，一动就疼。夏夏看不到庞泽，以为庞泽也看不见自己，于是解开扣子，脱掉一半的衣服，挤出药膏轻轻涂在肩膀和胳膊上。庞泽透过指头粗的门缝，看清夏夏的一举一动。庞泽红了脸，捏紧拳头起身往院中走去。“涂完就休息，没事别乱跑。”

夏夏听到庞泽的声音越来越远，忙问道：“你去哪儿？”

“过一会儿回来。”庞泽说着踩到了院子里的凳子，绊了一跤，然后捂着脸拐角不见了。有了这次的教训，夏夏不敢跑了，至少不敢盲目逃跑。要离开这里，她要在庞泽身上入手。夏夏能感觉到，庞泽是个好人。

庞泽出去许久，夏夏一个人待着无趣，索性整理起了屋子。院子里有两个水缸，旁边放着一袋洗衣粉，再旁边撇着几件衣服，全是清一色黑衬衫，挂在墙上分不清哪里是墙，哪里是衣服。院子里还有个小板凳，夏夏拉过板凳坐下，从缸里盛出水浇在衣服上，开始洗起来。院子里有一条晾衣的麻绳，夏夏将衣服洗好，然后一件件挂在晾衣绳上。太阳照在衣服上，水滴顺着衣角滴到地上，落地不一会儿就晒干了。一阵微风吹来，衣服被轻轻吹起，院子的各个角落都弥漫着洗衣粉的香味。庞泽回来，看见院子里的一幕又出去了，不一会儿又折返回来。他以为走错门了。夏夏正坐在水缸旁洗衣服，肩膀上的药膏与衣服沾在一起，渗出白色的结块。夏夏的辫子散了开来，微风吹过，发香和着洗衣粉的香味，庞泽站在门口倚着墙壁，沉浸在这份难得的清香中。夏夏将衣服用力往空中一甩，不料没抓紧，衣服被甩出去掉在了地上。夏夏觉得自己笨手笨脚，叹了口气然后小跑过去蹲下捡衣服。夏夏的手刚触碰到衣服，衣服的另一角被一双大手捏住。夏夏抬头，撞上庞泽的眼睛，霎时红了脸，忙收回手。庞泽捡起衣服，看着夏夏，顺手将衣服挂在晾衣绳上。夏夏见状，一把扯下衣服，说道：“衣服脏了还得重新洗呢！”说着又将衣服丢进水盆，洗了起来。庞泽尴尬地揉了揉鼻子，走上前蹲下，干咳了一声，说道：“给，给你买的衣服。”夏夏看着庞泽递过来的衣服，衣服用塑料袋装着，是一件粉色的衬衣。夏夏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狼狈不成样子。夏夏笑着说道：“没事，不用了。反正我...”夏夏看见庞泽的笑僵在脸上。庞泽起身，走进屋里。夏夏洗完最后一件衣服，也走了进去。

庞泽坐在床边，黑着脸。夏夏小声说道：“庞...庞泽？那个...我能不能跟你商量件事？”

庞泽冷冷说道：“什么事？”

夏夏搓着手，身上的洗衣粉香被风吹进屋里，屋子里不再只是僵硬的木头味。“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你能不能帮我...离开这里啊？”话音刚落，庞泽的脸色更黑，眉头紧锁，仿佛极度嫌弃夏夏说出的这几句话。恐惧袭上夏夏的心头，夏夏本能往后退去。她太过放松，以至于忘了自己的处境。果不其然，庞泽冷漠说道：“你想逃跑？”

夏夏颤颤巍巍地说道：“我...我想回家......”说完鼻头一酸，她真的想回家。庞泽起身，将捏皱的新衬衣放到床上，说道：“给你的衣服。”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庞泽许是故意，擦着夏夏的衣服走过，将夏夏撞了一下。夏夏惊魂未定，看着床上的新衣服发呆。庞泽是个好人吗？夏夏想，庞泽该是个好人。可是如果庞泽要将自己一直困在这里，她会愿意吗？夏夏想，她不会。她是为了自由而逃跑的，怎么会为了庞泽而舍弃自由。

晚上，夏夏坐在床边想家。油灯没有点，灯泡也没有亮。庞泽大步跨了进来，看见夏夏还坐在床边，舒了一口气。庞泽又端回一碗鸡蛋面，热气腾腾。

“过来吃饭吧，你肯定饿了。”庞泽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夏夏无动于衷：“庞泽，我想回家。”夏夏知道庞泽会生气，可是她不能不说。

庞泽沉默了一会，屋里的气氛冰冷。突然庞泽走到床边，坐下，用打火机点亮油灯。油灯照亮夏夏惊恐的脸，还有庞泽说不上是心疼还是怨恨的神情。庞泽问道：“你想回家？”

夏夏点点头，说道：“嗯...我想回家。”

庞泽故意说道：“想回家就去，我又没有拦着你。”

夏夏知道，在这个地方，如果没有庞泽，她会比集市上卖的猪肉还惨。“可是没有你，我走不出去......”

庞泽冷笑了一声：“你都能从那里逃出来，还有哪里出不去！”

夏夏说道：“庞泽，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帮帮我吧......”

庞泽突然看向夏夏，见她还穿着那件破衣服，新衬衣还在塑料袋里，没有动过。庞泽从塑料袋里取出衬衣，说道：“想让我帮你？”

夏夏点点头：“嗯。”

庞泽将衬衫递给夏夏，目光从头发到脚上，将夏夏打量了几遍，说道：“那就把它穿上。陪我一晚，我就放你离开！”夏夏从来没见过庞泽笑得那么恐怖。

夏夏往后退缩：“不...庞泽，你别这样......”

庞泽越发逼近：“夏夏，你知道的，我一开始就喜欢上了你。我一直都喜欢你。”

夏夏摇头，庞泽的突变令夏夏无法接受。夏夏要跑，庞泽一把抓住夏夏的胳膊，将夏夏拉回，然后扑了上去。庞泽高大的身躯犹如巨石，夏夏无法动弹，只能无助地哭。庞泽的眉头皱了一下，躲开了夏夏无助的眼神。夏夏哭得筋疲力尽，庞泽突然松开了夏夏，转而从身后抱住她。夏夏本能要跑，庞泽伏在夏夏的脖子上说道：“再不要乱动，否则我会改变主意......”

夏夏不敢再动弹，就连哽咽声都憋着。庞泽突然哭笑不得，说道：“我没说不让你出气，你打算把自己憋死吗？”

庞泽说完，夏夏抽噎了几声，枕着庞泽的胳膊悄声哭着。庞泽将夏夏拢得更紧，头埋在夏夏的长发里，假装睡得很熟。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夏夏醒来又不见了庞泽。但是今天天气不好，乌云密布，远处有雷声轰隆作响。庞泽不在家，夏夏有些着急。正在犹豫要不要出门的时候，庞泽回来了。

“我送你离开。”庞泽说道。夏夏高兴地迎上去，“真的吗？”庞泽没说话，递给夏夏自己的雨衣。

“我刚看了，大道走不开，有许多人在守着。我带你走山路。但是山路不好走，你...确定要走吗？”庞泽多希望夏夏愿意留下来。但是他也清楚，没人愿意留在这个鬼地方，就连他自己也不情愿。

夏夏坚定地点头：“嗯。”

庞泽肉眼可见的失望，随即重拾镇定，说道：“那就走。”说罢让夏夏带着雨衣，自己腰里别着个什么东西，手里拿着砍刀，领着夏夏往山路去。

不一会儿功夫，下雨了。轰隆的惊雷，刺目的闪电，庞泽带着夏夏在密林中穿行。庞泽拿着砍刀，没路的时候就用砍刀砍出一条。夏夏披着雨衣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山路不好走，踏错一步都有可能直接滚下去。突然，庞泽回头抱着夏夏蹲下身子，几乎要趴在地上。

“谁说庞二那小子领着小姑娘跑了？找了这半天，人在哪儿呢？”

“反正下山的路就这一条，他能往哪儿跑？我就不信这么多人看着，他能把那小姑娘领哪儿去！走，找仔细点！”

夏夏听到庞泽有力的心跳，庞泽没穿雨衣，雨水打湿了衣服，打湿了裤子和布靴。庞泽用手拍拍夏夏的肩膀，说道：“没事的，别怕。”说罢牵起夏夏的手，朝着灌木丛爬去。

夏夏脚滑，本能叫出了声。走远的几人听到声音又走了回来。“那有动静！一定是庞二那小子，快过去看看！”

夏夏吓得要哭，庞泽故作镇定，安慰道：“没事的，别怕，有我在。”

说罢庞泽抡起砍刀硬生生砍出一条荆棘之路。庞泽的脸上，胳膊上被尖锐的灌木划出一道又一道的血印。一滴雨落在夏夏眼睛上，夏夏伸手去抹，却发现是红色的。夏夏后悔了，她不该逼庞泽帮自己的。

“庞泽，要不我们回去吧，你流了很多血......”

庞泽回过头，眼神依旧锋利。即便隔着重重雨幕，夏夏依旧能感受到庞泽目光的炙热。庞泽望着夏夏，说道：“我们回不去了。别怕，我一定会送你离开。”

一路雨，一路血。风雨将枝叶上的血珠及时擦拭干净，生怕留下一丁点龌龊。越靠近山下，夏夏越害怕。她怕的不是别的，而是庞泽。终于到了山下，庞泽指着不远处的小路说道：“看到那条路了吗？沿着路一直跑，就到镇子上了。快去！”

夏夏抓着庞泽的手，她说不上是什么原因，不愿放手。她觉得，如果放开手就再也抓不到了。“快走啊！”庞泽催促道：“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夏夏听到远处那些人的叫喊声，咬了牙就要走。庞泽一把抓住夏夏，将夏夏拉回怀里。庞泽将头低下，为夏夏拢好雨衣。雨水落在夏夏的脸上，水珠从额头滚过脸颊，流到脖子里。庞泽看着夏夏的脖子，将嘴唇贴了上去。夏夏的身体僵住了，庞泽随即将嘴唇上移。庞泽看着夏夏的眼睛，看出了夏夏眼里的害怕。庞泽亲上了夏夏的脸颊，用力亲了一下。夏夏挣扎着推开，庞泽不愿放手。夏夏突然不再挣扎，任由庞泽紧紧抱着自己。那些人的脚步声清晰可闻，庞泽终于放开了夏夏，将腰里别的东西塞到夏夏手上，一把将夏夏推到小路上：“快跑！”

说罢握着砍刀转身去迎上那些人......

“夏奶奶，你手里抱着什么啊？”小孩子凑到夏夏脚边，夏夏摸着那个塑料袋里装的粉衬衣，望向远方。

“从此，我再也没有找见过他，没有找见过那个村庄。他们仿佛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一样。我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庞泽。可是我问遍所有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名字。我将这个名字写在纸上，日日看着，我就仿佛又看见他红着脸，笨手笨脚被凳子绊倒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