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睡的头昏脑胀,抬眼瞅了瞅窗帘缝隙,外面正晴日当空,一缕久违的蓝天映入视野,顿时感觉清醒了许多。
我试着伸了下懒腰,扭转几下脖颈,确认一切功能器官尚能正常运转,抬起右手掐指估算,今日大抵可以起床,去到屋外晒晒太阳。
慢慢悠悠地起床,晃晃悠悠地拾掇停当,照照镜子,多日闭门不出,脸色略微有点苍白,睡眠质量不好,眼泡微微浮肿,忧思劳神过度,虽幸存几缕白发,但已然无需过度安抚,既已如此,胡子拉碴的样子也不必太过理会,想要拉扯几下衣袖上的皱褶,只扯了一下,见没有丝毫改观,遂放弃不顾了。就这样吧,如此甚好。
带着一点朦胧的恍惚,带着一点对新鲜空气的渴望,怀着沐浴阳光的期待,颤颤巍巍扶着拐棍,我移步来到户外。
这晃眼的日头,这湛蓝的天空,这透亮的穹顶,一切还是熟悉的模样。
我缓慢移步,穿过庭院前的小巷子,跟巷子两边院门口立着的妆扮妖艳的女人们一一打过招呼,来到巷口北面的一院磨坊门口的枯木前,坐下来稍适休息。
磨坊的正对面,是一座小小的山丘,山坡上有一棵歪脖子树,树周是杂草丛生的荒地,这里的人都把它唤作东山。
有一条泥土小路,自磨坊通向那棵歪脖子树,小路弯弯曲曲,像一根草绳伏在荒草中。走这条路的人极少,因为它是一条驴道,准确来说,是磨坊的驴道。那年磨坊主赵宝善买下了歪脖子树和树周的那片荒地,用作驴的茶水间。
磨坊24小时运转,驴拉磨,总有累的时候,那些等着换班和刚刚下磨的驴,都会被磨坊伙计牵送到这块杂草地上候着。杂草虽不是什么好草料,却也可以让这些劳累的驴子们嚼上几口,权当是工作间隙的些许甜点,故而被伙计们戏称驴子们的茶水间。
磨坊里有十几头驴,个个精壮有力,拉起磨来虎虎生风,而且大多都十分温顺,从不乱尥蹶子,驴发疯踢伤人的事在这里从来没有发生过。
当然也有不怎么可爱的驴子,有那么一头驴就甚是闹心,据伙计们说,它是头爆发力极好却没有耐力的驴子,上了磨道总是一副死拼的样子,无论你怎么吆喝,它都是拼命冲刺的步伐,如此用力,自然撑不了多久,很快就精疲力竭,连站都站不稳,伙计们只得把它送去茶水间休息。
今日来此,我碰巧遇见这头驴子刚好下磨,被一个伙计驱赶着,沿着驴道往茶水间去了。只见那驴子一路跌跌撞撞,趔趄不断,好不容易撑到歪脖子树下,胡乱往地上一瘫,便不再动弹,仿若将要死去一般。
伙计将驴子的缰绳固定在树身,就转身返回,都不带多看一眼。待那伙计走到我跟前,我多嘴问他,那驴子看似将要死去,不会有事吧?
伙计蔑然一笑,您老多虑了,那畜牲就那德行,死不了。说罢走进磨坊,不再跟我废话。人老讨人嫌,我也没敢再多嘴。
约略过了半个时辰,看那驴子仍旧一副将死的模样,我有点坐不住了,思虑再三,起身拄着拐棍向歪脖子树挪去。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我汗涔涔的来到驴子身旁,就着一块石槽坐下,试着拿手里的拐棍轻轻戳了戳驴后背,驴子没有任何反应,又稍稍用了点力,再次戳它,它慢慢抬起头观察了一下周遭,似乎并没有发现我在它身后。
见它还是一副将死的模样,我有点慌乱了,看来它是真的不行了。我转头看向磨坊门口,那里空无一人。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我起身准备喊叫来人的时候,它居然说话了。只听它压低了声音,像是命令又似乎带着点祈求的说了两个词,闭嘴!坐下!
我慌乱的赶紧坐倒,环顾四周,寂静无声。我确定这声音就是眼前这头特别的驴子所发出来的,心中不免觉得好奇,原来这是一头会讲人话的驴。
我模仿着驴子的低音问它,你怎么会讲人话?哪个教你的?
它抬起头向磨坊的方向瞅了瞅,见那里依旧空无一人,便一个转身翻转过来,面对我躺着,但仍旧保持着那副将死的模样。
这下我可以近距离看清它的嘴脸和眉眼,跟别的驴子一样一样的,极其普通,要说特别,可能要属它额头的那撮白毛,像小马尾一样束着,甚是醒目。瞬间我就替它想到了一个名字,白毛驴。
于是我大胆的问它,你额头有撮白毛,叫你白毛驴可以吗?
它瞪着硕大的眼珠子看我,兴许见我是个即将入土的老头,便不想跟我计较,只是低声的应付一句,随你。
然后我们开始了正式的采访式的聊天。
我问,别的驴子都在认真拉磨,你为什么在这里躺着装死?
白毛驴说,磨坊里的活是能干完的吗?一天到晚不停地转圈,有什么意思呢?那些蠢货为了多吃几根胡萝卜,吭哧吭哧走一天,我才不要呢。
我问,你不拉磨,那伙计能给你吃料吗?那东西可精贵着呢,跟人碗里的肉一样,吃一碗能比你吃一箩筐杂草都生力。
白毛驴说,生力?生那么多力,还不是照样在磨道上蒙眼转圈。躺着多舒服,看看这蓝天白云,瞅瞅那巷子里搔首弄姿的女人们,再吹吹这夏日里的凉风,不比拉磨强多了?
我问,你如此装死,就不怕被磨坊主识破宰了卖肉?
白毛驴说,磨坊主抠门的要死,逮住一头驴,就要使唤到动弹不了才让下磨,我在磨道上拼命冲刺的干活,磨坊主看到欢喜着呢,只是时间短点罢了,他舍不得杀我,哪怕只有那几个小时,他也是欢喜的。
我问,等所有驴子都下了磨,人家吃着精饲料,你嚼着硬草根,你不羡慕么?
白毛驴说,羡慕?我才不羡慕呢!那哪是什么精饲料,分明就是催命的毒药。跟我同一批进入磨坊的驴子,好几个都累死在磨道上,被拉去熬了阿胶。你瞅,那巷子里的女人们,就是吃了那个阿胶才那么妖艳的。
我问,你是如何学会讲人话的?
白毛驴说,这个说来话长,简单来说,我前世是这个磨坊的主人,至于死因,想来你个糟老头的也是非常清楚的。在我死后,我那个孝顺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的磨坊主,他给我陪葬了八头驴子,如此以来,我就跟八头驴在奈何桥前碰面了。谁曾想,我那傻儿子给我送来的是八头犟脾气的驴,我们刚一碰面,它们就把我围起来,质问我,凭什么连累它们受死?吵吵了几句便动起手来,我一个人单挑他们八个,手里没个家伙事可不行。我随手抢过孟婆熬汤的大勺就抡起来,砸得那群蠢驴嗷嗷直叫,慌乱中碰倒了孟婆的汤桶,引来了一群鬼差,那群鬼差不问青红皂白,不等我申诉,就将我连同驴子一起丢进了驴道,这样我们又一起来到了这个磨坊,都成了拉磨的驴子。那几个暴脾气的驴子,上了磨道没多久,都给累死送去熬阿胶了。只有我假装勤勤恳恳,认真拉磨,才能躺在这里享受日光浴。
我问,你怎么不把这一切告诉你的儿子?那样你就不用再去拉磨了。
白毛驴说,鬼扯,告诉一个磨坊主,他爹是头驴,你觉得他能信吗?再说哪有驴会讲人话的?这不是嫌命长,自己找死么?!
我问,那你准备躺到几时?驴的寿命可不短呢。万一哪天被你儿子发现,你在装死躺平,还不照样把你送去熬阿胶?
白毛驴说,能躺一天算一天,真到了那天,就权当是个解脱吧。起码现在还能躺着,总比蒙眼转圈强点。
我问,这么说来,我不能再叫你白毛驴,应该你叫赵宝善?
赵宝善的驴眼里闪过一丝愧意,轻轻地说,老弟,你还是叫我白毛驴,这样我觉得自己真的是头驴,否则我就成了被人封印在驴身上的人,你说一个人,长着个驴身子,还得天天被儿子使唤着拉磨,这叫人咋受得了。
我问,要不我去跟潘小莲说说?让她跟你儿子说说,你儿子听她的。
赵宝善一听潘小莲,马上抬头朝巷子里望过去,大概是隔的有点远,它也分不清那巷子里的女人们,究竟哪个才是潘小莲。
朝巷子里张望了片刻的赵宝善,落寞的将头放在地上,略显尴尬的说,莫要取笑了,那都是陈年旧事,休要再提了。
我说,你可能不知道,当年,你走后,你的儿子赵大胆,接手了你的磨坊,也接手了你的小情人,如今赵大胆可是潘小莲的老熟客。让她说说话,兴许真的管用。
赵宝善突然跃起身来,打了几个响鼻,用前蹄踢着地上的一束野草,尾巴左右甩个不停。
我以为它是生气了,将要发疯,赶紧提起身边的拐棍,警惕地防范着。
赵宝善兀自抖动了一下身子,又默默地卧倒在原处,重新背对着我,不再动弹,恢复了最初的那个死样。
我识趣地站起身,扶着拐棍,向山下走去。
路过磨坊门口时,我听见赵大胆呵斥伙计的声音,我没做停留,继续挪动着腿脚,往巷子里走去。
等我走到潘小莲的窗户下时,已经累得两腿发软,只得靠着墙歇上片刻,顺便回头看了看东山上的那棵歪脖子树,落日余晖里的山体,显得格外清晰,而赵宝善的身影却淹没在荒草丛里寻觅不到。
就在我努力张望的时候,潘小莲的门里走出来一个年轻的后生,那后生边系着上衣的扣子,边高声喊叫着,小莲,我去上班了,明早给你带包子回来。
这后生又是哪个?我见他朝磨坊的方向走去。
休息了片刻,我再次动身,迎着夕阳,往家中走去,那些立在门口的女人们依旧热情好客,手里的香丝娟在巷子里翻飞,只是脸上的妆容已没了原初的整洁。蛮好,至少今晚她们都不会饿肚子了。
来到房前,我推门正准备进屋,一脚绊倒在门槛上,一个跟头向前栽过去,心里暗暗叫苦,这下怕是要完了。
一着急,我睁开了眼,发现自己原封不动地躺在床上,窗外正下着雨,北风呼呼的刮着,屋里稍稍有点昏暗。
刚才所有的一切,莫不是做了个梦?
我恍惚中摸出手机一看,奶奶个腿,上班又要迟到啦,顿时一个激灵,掀开被子跳下床来,穿衣洗脸刷牙,两分钟搞定,心想马桶是来不及坐了,只能留着去厂里解决。
抓起桌上的钥匙,便朝门外奔去。
又是忙碌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