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真相

审讯室。

张宇航一下一下敲着木质的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王书其微笑着看着他：“警官，还不开始审讯吗？时间可不早了。”

“李兵是邱县人，国家级贫困县，每年有扶贫款下去，不过，你这么聪明，一定知道，贫困县往往是越扶越贫，所以李兵家很多年都住得是一间拿柱子顶着的、摇摇欲坠的土房。”

张宇航收回不安分的手，靠在了椅子上：“据我所知，你老家也是贫困县，不过是省级的，应该能好一点吧。”

王书其笑了一下。

“李兵是独子，上无兄嫂，下无弟妹，只有一个傻子爸爸，他妈是买来的，他五岁的时候受不了，跑了。李兵他爸没法儿干活，他奶就养鸡卖鸡蛋，帮人锄地收庄稼，小伙子长得不错，身强力壮，没有营养不良，就是读书不太好。听说你读书挺好的？还考上大学了？”

王书其脸上的笑淡了些：“这些跟我的案子有关吗？”

张宇航抬了抬手，“别着急，咱们慢慢把这事儿撸清楚了。王书其，你没上得起大学，是不是一直挺不甘心的？”

王书其抬起了下巴，看着张宇航，没有说话。

“一定是的。你看你，没有工作，晚上靠在喷泉广场卖冰棍气球小玩具谋生，时不时还要被人撵着跑，甚至抓住了打，一定挣不了几个钱。但是你身上的衣服，”张宇航指了指他身上的T恤：“一般人要是过成你这样儿，早就不注意这些身外之物了，你却把自己收拾的很干净，很，体面。你是个很要面子的人。”

王书其拽了一下衣服的领口，又挺了挺腰，“那又怎样？”

“你第一次被李兵追得时候是什么心情？是不是在恨他的同时，还很羡慕他身上那身制服？”

王书其扶了下眼镜：“我干嘛羡慕他。我可以靠我自己双手养活我自己。”

“他也是靠自己的双手。”

“是吗？”王书其摇了摇头：“他不过是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你痛苦吗？”

“我刚来到鹿城的时候觉得这个城市很好，人很多，城市也很漂亮，大家都很有礼貌，坐车会排队，买东西会排队，会跟帮助过自己的人说谢谢。我当时就爱上了这座城市，我跟自己说，要在这里扎根，要在这里落脚。我在建筑工地找到了工作，搬水泥。一开始挺好的，工头和工友都挺客气的，可一天下来，所有人都不喜欢我了。”

“为什么？”

“我力气小，干活速度不行，他们觉得我偷懒。我硬撑着干了一个月，手上背上磨得全是水泡，不过已经比刚来的时候能干多了。我就想啊，坚持，再熬几天就好了。可发了工资，工头就把我打发走了。我求他让我留下来，他抽着烟斜着眼，说我根本不是干这个料，让我赶紧滚。”

“后来呢？”

“我就滚了啊。”王书其笑了一下，“我心想，我干不了苦力，我去卖东西总可以吧？我去人才市场，找销售，一家公司，哈哈，屁的公司，就是骗子，说可以要我，我当时很开心，没想到这么快就可以找到一份工作。结果后来发现，那是传销。每天被逼着听课，还得跟家里人要钱。”

“你怎么不报警？”

“我谁都不认识，警察会帮我呢？”

坐在一旁的彪爷忍不住插了句嘴：“当然会了。”

王书其看着他嗤笑了一声：“后来警察来了啊，不过就是教育一顿，把人给遣散了。说是没有证据。我一个月搬水泥挣下的钱全折里头了。身上一毛钱都没有，下顿饭都不知道去哪儿吃，只能满大街乱转，然后就碰到了一家酒店招人，待遇很优厚。”

张宇航捏了捏手里的笔，王书其摸了下自己的手指：“你们知道那个是干什么的吧？我简直吓坏了，那女人那么老了，咋能那么不要脸呢？她们家男人都不管她们的吗？”

他抬起头看着张宇航：“这个世界是不是疯了？”

张宇航没有说话。

另一间审讯室。

肖丽看着坐在对面的孙佳佳，把一杯热水推了过去：“喝点儿吧。你是说，你在鹿城第一次碰到王书其是在一家夜总会？”

“嗯，酒店里的夜总会。我当时也很吃惊，书其哥是我们村儿学习最好的娃，人又长得好，出名的很，我怎么都没想到在那个地方能看见他。当时他跟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坐在一起，那女的的手就放在他腿上……”

“那他后来跟那女的走了吗？”

“没有，本来是出去了，不过出去没多会儿书其哥就回来了，我看见他被领班拽到了后面的走廊，就跟了过去，看到……”

“嗯？”

“看到那个领班打了书其哥一巴掌，”孙佳佳比划了一下：“很用力，我都觉得疼，不过书其哥骨头硬，鞠了一躬就往外走。那领班在后面不干不净地骂他，他都没回头。”

“然后你就跟他联系上了？”

孙佳佳点了点头：“我追了出去，我们在村里几乎没说过话，他很长时间才想起来我是谁。不过，他不愿意见我，估计一方面是觉得我干得不是正经营生，另一方面觉得我撞到了那事儿不好意思吧。”

张宇航问王书其：“那后来怎么在一起了？还跟老家的人说你们俩结婚了？”

王书其偏过头，看着屋角：“佳佳对我挺好的，是她拉了我一把，不然我估计都饿死在鹿城了。结婚的事儿啊，我爷和奶身体不好，一直惦记着抱孙子呢，我就骗了他们。张警官，你这算是公务员吧，一个月挣不少吧？呵呵，你是理解不了的。”

“从酒店辞职后你去了哪儿？”

“卖东西啊，在喷泉广场，晚上，卖过冰棍，卖过气球，还有流星，就是那种小孩子玩儿的，皮筋儿一拉就飞天上去了，蓝色的光，很漂亮。”

“卖了多久遇到的李兵？”

“卖了有两个月吧，一起卖东西的人都不容易，很多都是农村的，女的也多，都是家里条件不好，出来补贴家用的，还有年龄很大的大叔。大家混熟了，见到巡逻的就招呼着一起跑，一般抓不到。不过那晚我挺倒霉的，刚卖了一个气球，李兵和另外一个穿制服的就追过来了，我当时正在找钱，买东西的也不让我走，我就被逮住了。”

“他们怎么处理的？”

“能怎么处理？没收呗。张警官你知道吗？他们没收的东西最后又会卖回到我们这些人手里。”

张宇航挑了挑眉：“还有这种事儿？”

“你们城里人，真会玩儿啊。”

“他打你了？”

“没有。”

“后来还遇到过？”

王书其往后靠在了椅背里：“后来有经验了，顶多被追着跑几步，不过也挺郁闷的。那种心惊胆战，你们过着舒服日子的人是体会不到的。你说李兵穷是吧？他会钻营着呢，你知道我第二次碰到他是什么样子吗？广场上除了保安队，还有一帮势力，地痞流氓，说是给周围商店看场子的。你说，那么多游客，那么大的市场，怎么就不能让我们挣口饭吃呢？那晚我卖的是冰棍儿，李兵没穿制服，所以我根本没注意到他过来了。他把我的箱子掀了，冰棍儿撒了一地，那么多人全看着我，没人管，没人帮忙。看过鲁迅的药吧？”

张宇航不置可否：“然后呢？”

“哼，他嫌不过瘾，嘴里不干不净地骂。”

“骂什么？”

“说我乡巴佬，说我不识抬举。”

“他是不是打你了？”

王书其脸上的笑意彻底没了，只剩下刻骨的恨意：“他和一起的那个人把我带到广场后面的一条巷子，我后来知道那是他们专门教训人的地方。”他指了指自己的肋骨：“他踢断了我三根肋骨，打断了我一条腿，我在医院住了一个月。”

孙佳佳抹了把眼泪：“他们太不是人了，我在医院看到书其哥的时候都吓傻了。那段时间书其哥他奶病重，可书其哥看病钱都花光了，人又动不了，他奶，他奶医院都没去，就在家没了。”

王书其抓着桌沿，瞪着张警官：“你说，那个畜生他是不是该死？”

“说说吧，怎么杀得人。为什么嫁祸给杨勇？”

王书其脸上的肌肉抖了一下，面目闪过狰狞：“那也是个畜生，仗着自己是本地人，就欺负佳佳。每次佳佳从他那儿出来，身上都有伤，畜生。”

“李兵也是你的客人？”肖丽递了一张纸巾给孙佳佳。

孙佳佳点了点头：“嗯，书其哥有一次去找我，正好碰到李兵在，认了出来。”

“两人当时打照面了吗？”

“没有，书其哥没进店里，是后来跟我说的。我本来说要教训那个畜生的，书其哥没让。”

“你嫌以牙还牙太轻了是吧，你一开始就准备要李兵的命。”张宇航想抽烟，摸出来没点，在手里转着。

“是，太便宜他了。”

“所以6号晚上，你让孙佳佳把杨勇和李兵都约了出来。”

“是，两个畜生一见面就争风吃醋起来，我没想到的是李兵那么怂，被杨勇狠狠收拾了一顿，脸肿的像个猪头，他打我的时候倒是狠，一听人家是本地人就怂了。”

“那后来你后来怎么把人弄到棉花巷去的？”

“我约了，约了杨勇在棉花巷那儿见，我们以前……约过那儿。然后带着李兵过去了。杨勇脾气不好，看到还跟着个人，就生气了，把人揍了一顿就怒气冲冲的走了。我假意安慰他，他就跟我进了巷子里头。”

王书其低下头，两只手交叉着放在桌上，右手大拇指轻轻搓着左手的大拇指：“我让佳佳把人引过去就走，她不知道我要杀人。”

“不知道？那她会把李兵砸晕了？”

孙佳佳擦干了眼泪：“他活该，书其哥被他欺负惨了，我也恨他。他打不过杨勇，可书其哥个子比他低，没他胖，根本打不过他。”

“你知道自己捅了对方多少刀吗？”

王书其麻木地摇了摇头：“没数，谁还数那个，就觉得挺痛快的。”

张宇航合上卷宗：“最后一个问题。凶器和那件白色的T恤怎么回事？”

“杨勇会在佳佳那儿过夜，我偷的。”王书其靠回椅子里：“佳佳不知道，跟她没关系。”

“我从杨勇家偷出来的。”孙佳佳笑了一下：“书其哥不知道，跟他没关系。”

“那最后放回去是谁的主意？”张宇航盯着王书其。

王书其笑了笑：“当然是我的。”

孙佳佳也笑了：“我的呀，我偷出来的，当然也是我放回去。”

肖丽合上卷宗：“你和王书其杀完人还在巷口停留了一会儿？”

孙佳佳唔了一声：“没想到那天晚上垃圾车来早了。你们那位男警官去找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估计要坏事了，果然是啊。不过，书其哥太傻了，怎么就不愿意跟我走呢？”

“准备去哪儿？”

“哪儿也行啊，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就行。”

10.尾声

夜里的喷泉广场，熙熙攘攘。

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挎着一个袋子，露出一点冰棍的袋子：“冰棍要吗？老冰棍。”

“老太婆，你他妈记吃不记打啊，又来！”

挎在肩上的袋子被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抢了过去丢在地上，女人没敢吭声，低着头飞快地离开了。

两个男人对着冰棍踩了几脚，吐了口唾沫，转头隐没在了人群中。

肖丽要上前，被张宇航一把拉住了胳膊：“算了，你能管得了一次，还能次次都管？回去跟局里打个报告吧。”

肖丽怒气冲冲跟着张宇航逆着人流往外走：“什么报告？”

“打黑除恶专项行动的报告，这些人就得隔段时间治一治。”

“张队，我难受。”

“嗯？难受什么？”

“孙佳佳当时问了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她问我，为什么有些人这么努力，还是要被人踩在脚下呢？这就是命吗？”

张宇航拉着车门的手一顿，看向广场上的灯火辉煌：“狗屁的命，命都是自己挣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