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番薯的烤炙之气,多半因为,它是冬日冷夜最深情的温存,喜欢冰糖葫芦,多半因为,它是寒风哽咽最撩人的红晕。市井行人,多半活在味蕾,呛成奔波无迹的过客。
回到住处已经过了饭点,而我那个不争气的肚子,早就已经对我鸣枪宣战,为了镇压胃脏的叛变,我只得去觅食,但也只找到了粥铺,这大有路有饿死骨的既视感。右手边的摊位是一家包子铺,我对那个包子脸的老奶奶向来没什么好感,因为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但凡卖包子的馒头都做得太好吃,而且世界上的包子绝大多数是没有自我修养的一群包子,没有基本的内涵。但实在没招了,我也便从了,令我欣喜的是,卖包子的地方居然有汤圆,一口气点了六个巨型汤圆。
可对于饮食的好感,有时候,源于一时冲动,吃到第四个的时候,我已经在后悔决定尝试海城的甜食了,那种甜,甜到油腻却甜不到骨子里,因为那不是最初的味道,倒是令我时时回想起儿时脱水时喝过的糖盐水,什么叫苦呢,就是甜得太过遥远。儿时,是个药罐子,医院与诊所都是我的第二故乡,它们总是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不由分说地将我拘留,以致于我一度恐惧白大褂,但最畏惧的,却是那碗糖盐水,每次脱水,必然被迫牛饮,以致于我后来对于糖盐的混搭,精神过敏,这晚的汤圆,正中下怀。
常理上来讲,味道,来自于我们的味蕾,从舌尖贯穿我们的大脑,时时敲打着我们饥饿的腹腔,而我觉得,最好的味道,不是由肉体传达,而是由想念激发,循环激发。
记得小时候,每年姥姥都酿一些米酒,我经常在姥姥的酒缸里瓢饮,因为酿造完的时候是淡淡的黄色,老家管它叫“黄酒”,清甜而甘冽,这甘甜之前,多少道的工序,我不清楚,用什么样的酒曲,等待多少个星沉月落,已无从知晓。我只知道,后来喝过的贾取的所谓黄酒,都是苦的,而且带着添加剂的馊味儿。唯有那一瓢米酒,我一直能懂它甘甜的动机。
约略七八年前,那时候,味道来自那条破败的老街,道旁的梧桐从来低调地遮藏起美味的小店,发现它们的都是有缘人。
有个炸货店一直为我们所钟情,名字已经淡忘,但那个鸡翅膀的味道早已弥留在昔年的风烟中,我喜欢管这玩意叫“鸡杈”,就是食之无甚多肉,弃之些许可惜的意思。虽说这样,但价格公道,对于学生而言,是种食物的恩赐,而那时的我还是一顿饭吃三人份的瘦子,那时的我还整天在封校的规定下经常觉得局促,于是鸡杈,成为对自由的一种呼唤。
对门便是一家小饭馆,这个饭馆的名字倒是记得真切,叫什么“一品香”,起名的人一定是个糙人,不然怎么会想出这么俗得接地气的名字。老板娘人很好,菜也便宜得紧,一桌五六个菜,只消30几元,而且味道朴素纯真,恰如其分地拥抱着我们那个年代所能有的畅想。小黄花鱼,8元一道,8条一盘,酥而不硬,香而不油,刺少,量大,后来,在南国,绝少吃过,那是属于小城的特有味道。几年后,我高中毕业,市区改建,党政、教育机构北迁,老街日渐萧索,再回去看的时候,炸货店没了,一品香摘牌了,那种冷清,让我心寒。
我时常讨厌城管,甚至说唾弃也不为过,倒不是因为舆论赋予了他们多么恶劣的形象,只是因为他们让本来熙攘得温暖的街陷入荒芜。我很喜欢街道上零零星星地游走的小贩,他们是小城的人气儿,他们是老街的魂儿,他们手里的肉夹馍、清真小饼甚至是烤红薯,都满足了忙碌的人们,在清晨或寒夜对于温存的深情地巴望,掬着红薯的时候,只是闻闻它的味儿便能觉得,世界待你不薄,那种味道,叫做满足,而这满足,只消一个热气腾腾的红薯,也只有那个红薯能满足。争创文明城市后,得到上面的授意后,不定期地会有城管清理街道上的小贩,市容从外表看上去仿佛好起来了,每次这样操作的当儿,老百姓习惯的那些味儿啊,都对他们大门紧闭,遗失,是城市发展急切之时,悲哀的叹息,小城的魂儿,在叹息中淡淡地绝迹。
后来,念大学的时候,大学旁边只有一条黑乎乎的破落街道,拥挤地怀揣着好多商贩,可饿了的时候,胃肠的野性还是时时召唤着我们前去,鸡排、肉夹馍抑或是铁板烧,都带着学院派的地摊气息,但又实在得引人入胜。食堂拥挤的时候,你需要它;上课要迟到的时候,你需要它;班级聚会的时候,你需要它,诸如此类,就像它也需要你一样。
前几天,跟好友起大早去吃鱼头焖蹄面,小店一看就是海城的老店,顾客也多是街坊邻里,老板甚至熟悉每位顾客的口味喜好,面里蒸腾而上的热气,成为忙碌的行者的温暖的依靠。
人啊,很多时候,是种活在过去的动物,因为所有最好的今天都来自于对昨天的想念,那种想念里,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柴米油盐酱醋茶,七物俱全。人啊,脚步越快,越接近物欲,便越容易丧失对时光的味觉。越接近繁华,便越是周身寒冷,所以更渴望温暖的味道。
我想,我们都饕于尘缘的蹉跎食客,瘾于味道的发酵陈酿,因为它不能复刻,因为它挥手道别后仍留怀缅,因为它在无数个饥寒交迫抑或跌宕起伏的岁月流转之后,依旧长眠于我们饥饿的灵魂深处,那种味道,见泪封喉,那种味道,植于柴米油盐,流动起承合转,胜于满世宴尔,熬成一生温存的停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