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进水
九
晚餐即在这座茶亭。
餐前我找到顾鸯。
竖子猫于书室,怀抱《西藏生死书》,居然打起瞌睡。我一到他便醒了,一个激灵,掀翻茶杯扣书上,暗红正中胸口。他从书堆里抬起头,眼还有些失焦,薄薄一层雾气覆上面。然而很快,那瞳色便恢复成被冰浸过的样子,又深又冷。
我满心躁郁。
顾鸯面露倦怠,打幌子说图清闲,来此看书。他能有这闲情逸致?我是不信的。我压低声音埋汰他:“拿别人家当自己家了?到了就不见踪影,没规矩。”
“谁叫他们叫我等?叫我等就别想我凑那份热闹,”他唇色发白,“你还不如吃饱饭再找我,方便我睡醒直接回家。”
臭小子,他就不想见他离殊哥哥么?谁料他品出端倪:“嘛,思来想去同为病体,我才不要靠近将死之人沾晦气,免得折那本便不长的阳寿。”
我惊愕,能说出这等混账话,活该你命浅福薄!我瞪他,斥责他别再讲了——不还要当临终关怀师呢么——可笑。
回至茶亭,瓷胎掐金珐琅餐器已设,一桌全素。
金管家退下前向我释明先生病期举家茹素,不食荤馔肉肴,这是规矩。“年年都有半拉月不见荤腥,立地成佛指日可待。”贺翀戏言。他无肉不欢。
好,可喜。我吃!
犹记小年夜那海八珍炸酱面,小碗盛着,说不出的金贵。虽非首次在离府吃饭,但往常有离殊我就拘谨了大半。可倒好,郁结化食欲,蠢蠢欲动,素菜素口不素心,装模作样功德无量。伤感则在离夫人没来用餐,要陪离殊。
他们离府的食材,凡当季蔬食果食,均经农家早起现摘,一车订到膳房全天分配,这晚餐六例菜,三个人吃绰绰有余。又应时令,依体质有别,一人一盅药膳,摆我面前的是当归黄芪羹,女子圣饮,滋阴补气血;贺翀的他不喝让撤了;顾鸯那盅是皂角雪莲子淮山煮,润燥养心,皆离夫人指名为我们点的。
我说了,她是最贤惠温婉的女子。不该她苦。
餐桌上贺翀犹自跟顾鸯逗闷子,神神叨叨,说特怪一事,他去外地,十有八九会路过监狱,无论哪一所监狱,他经过时里面总在唱歌。顾鸯浑身打个抖。
胆小鬼。贺翀是什么嘴?专跑火车不收路费。
贺翀能聊,能把顾鸯注意力都集中过去。他又讲到初冬的藏地,金刚舞,格萨尔王的传说,赛马节和边境小城过藏历年;讲到吃垛玛,雪山险情,得了雪盲要用热尿洗眼睛;讲到上万公顷的黑色的那曲羌塘,他养在那里的马群,挖虫草的牧民,羊毛氆氌和织户家用牛粪烧的腥臊味奶茶,没来及迁徙的大雁冻死芦荻;讲到染行、马舍、阿里、玛旁雍错,他爷爷年轻时浩浩荡荡去牧区收三批赋,吃小沙地上专供人吃的骆驼,杀了母骆驼款待领导,小骆驼会哭……
顾鸯的眼睛湿润了。
“为什么呢,”顾鸯兀端端撂了箸,“如果痛苦之于人类不是必须,且施加痛苦者应遭谴责,那么动物们受到的痛苦也该得到道德正视。”
嚯,话说得倒精致。
那头贺翀戳我,不苟言笑:“你家小鸯有点思想境界,干脆跟他哥学法吧,中国的动物保护法早该修了。”
“他太善良,学不了法。”我佯装勤恳。顾鸯竟含羞。
我冷蔑。
他善良,听到母骆驼被杀他难过。可他不懂,在他尚未被告知的死亡背后,屠宰场,鸡、鸭、猪、牛,人类吃的每一口肉都来自坟墓,遮住鲜血孩子们就看不见杀戮。
成长便是从发觉残忍到正视残忍再到接受残忍的过程,残忍构成了你赖以生存的一部分。诚然你也可以选择说不。只是你当真放得下你已有的和你所欲求的吗?
说一千道一万,逗贫谁不会。
贺翀耸耸肩,聒噪如雹,坠得我心乱如麻,凭食解压,欲将今日所闻吃肚里,走肠子,好比他们男人喝酒走肾。好歹亭里没旁人。
因着离殊喜甜喜辣,膳房专精川浙,有一例仿得似蜜汁火方,功夫菜。我则死啃另俩,一宫保猴头菇,辣是二荆条的辣,唯见红油不见汤,主角脆嫩弹牙,菌甜唇齿回甘,独香气欠些,微酸微甜的妙感可称绝;还一干煸素鳝,素菜荤做,实为平菇,焦糖酱香浓赤鲜,菜相平平犹称好。
我光闷声吃,贺翀看傻眼了。顾鸯放冷眼:“她往常不这样。”
听其挖苦我很烦。“别浪费嘛,天底下最爱吃的即中国人,吃得山响,深藏功名,而这一府之考究从膳厨烹饪即可知也,大菜不能窥其妙,小食小馔都透着精气才行。对不对?——对不对?”我暗讽。
贺翀咂舌。方知厨师长乃月前新聘,是打国宴厨政挖的。
“真敢抢。”我奚落。贺翀搪塞:“长哥哥口刁。”又夹方言,与混血相貌极其不匹。
临行不忘他姐的手抄金刚经,我家没佛堂,备供于书房洁净高处,陪那尊大昭寺请的白度母菩萨像;筹备好了,年底一并开光。
上车给顾鸳报平安,自其音听不出愁喜,挂机想见某点,扭脸问顾鸯:“你认识离念吗?”
“听过。”
“只听过?”
顾鸯显露疲乏,似非常累了,抵住座椅身子就抽了骨头一般瘫软。他歪脖子思索片刻:“离姓分家的儿子是不是?”
不愧是长在这里的孩子,一针见血,不说离殊堂弟,直言分家儿子。“对。”我发动车子。
“怎么了,不熟。”
不熟?我盯顾鸯的表情——没套瞎话。“他回国了,我们照见一面。”
话尽。
玲珑园景似鬼魅张牙舞爪,灯火摇曳,平添凄幽,车灯晃得晚烟稀白,入眼皆作瘆人凉意,擦肩而遇,接踵错过,渐悉匿蔽、隐没于背后,杳然沉寂。我忆起那年冬天东墙根底下岑寂孤寒的离殊,麻雀聚在他脚边啄小米,贺翀踏过结了冰皮的枯草地去寻,溪水也冻得结实,他踩得它们吱吱响。
厄舍府的崩塌。石头跟我心口悬着,揣得胃难受。
半路上我都摁着胃部,单手扶方向盘。“……吃多了?”顾鸯瞥,“学会了吗,学会给我哥做。”
病怏怏一句随性话。可我一听从他嘴里淌出的“我哥”二字心口便更没了着落,某些画面就贴我眼皮子底下,时不时蹿出闹我心神。
“会是会了,你哥没问题,你口挑,我怕我伺候不了。”甩馊话。
顾鸯没驳,没刁难:“那就够了。”言罢身子猛地瑟缩。
这下我真被吓着了。“不舒服?”脚底减速,手打方向盘向右。顾鸯皱眉:“别停,一惊一乍。”声好小。车大灯晃得前路祟祟,我祈求老天不要把事赶一块掷我,我没本事!
车泊路边,我学他哥的做法掐他脉搏;自他兜内刨药盒旋开,发现少了两粒,他……不会一下午都不舒服罢!我喂药,“去医院,我给你哥打电话。”我是真惧。他没吱声。我拨号,他抽喘着阻止:“你敢。”
……
变了。
……
五分钟后这孩子似好些,唇色回血,睁开眼命令道:“回家。”
“你真没事?”我怀疑睃他。
“没。”倏然他表现出烦躁,“放心,有事也不赖你。”掺杂哭音憋憋屈屈,听进耳朵倒真令我责怪起自己——我没用心顾他。
若是他哥,不会放他消失眼么前儿毫秒。
我打量他。他失了气力,垂下头盯起双手,无力地握拳、张开,复握,复张,那双手异常苍白,车内灯下掌纹清浅,手心泛着莹莹薄汗。
“我还能弹多久琴呢。”
我没接话。我没法接话。我清楚他那个病,而我没法骗他。不得不承认,这一刻,我是心酸的。
一个天才,你要眼睁睁看他消亡,看他由一化零,归于殆尽,到那虚无中去。
离殊跟顾鸯,一个百病缠身,一个先天疾。健康真好,平凡是有多幸运。不要再去执着人各有长,哪点均不突出,百无长处最好,此即意味你没有最大的短板。而天才们,像霍金、贝多芬,像离殊、顾鸯,他们某项过于强劲,老天就会收走另一项以持平,或者早晚收回那长项,作为报偿。
老天是公平的。
老天够狠心。
再休憩些时候我们便开路。出发前我给顾鸳发微信汇报,叫他别担心,不严重,若在家下来接。不消少顷,顾鸳一个电话过来了,我开车,直接让顾鸯接的,听声放心。
顾鸯应着:“没事……嗯……真没事……嗯,嗯……太久没出门……对,跑太久,骨头疼……好……好啊,好,哥来接我……”
我聚精会神开车。
撂电话,顾鸯呓语:“回去我跟我哥解释,不会原先那样害他赖你。”意有所指而前事去矣。他在失落,在喟吁。
竟闹得我连人带心都被撞了一击!
想不到啊。这孩子有天一旦对我坦诚,竟能让我的心肝都掉进硫酸,边消融边冒泡泡。
“对不住。”
后半程各怀心思。顾鸯始终假寐。我拒于多疑,立他世界的门外,心间憧憧,难说是不是缘自虚假大人的愧疚。可待我真睹见他虚软地窝顾鸳怀里,心犹不争气又痛又痒。顾鸳将所有的温柔体贴倾注于怀抱之中,里面的人,不是我。
不自觉怅然若失。
太复杂了。我们仨,他们仨,太复杂。石头咯咯塄塄,堵嗓子眼儿,扎心。
怪我促狭么。
至家忙忙叨叨,洗洗涮涮。我妥善供奉好金刚经,至顾鸯处照一眼。
我站门口,顾鸳视若无睹,旁若无人地为顾鸯按摩手指,纤细骨骼我亦心疼。顾鸯躺着,没留意我,腻歪他哥道:“今天听翀哥讲了杀骆驼,哥,为什么人要吃动物,为什么动物就该被人吃?”
“傻子,《狮子王》里木法沙怎么教辛巴的——”顾鸳停下动作,颔首抚他额,“‘我们现在吃羚羊,等我们死后尸身融于大地,我们会成为草,而羚羊是吃草的。’——这是生态圈,互相关联,是必然且必须的。”
凑付哄孩子呢,顾鸳难道不明白教诲是人写的。
“这不是必须,因为我们不会变成草。”
始料未及,顾鸯坚定地对他哥发出质疑。我惊了——这孩子何时长大的?他开始脱离他哥的意识海,铰断风筝的线。
“我们不会变成草,我们会登讣告,开追悼会,办白事,受亲友吊唁,听悼念,被缅怀,发丧出殡,烧成灰,大张旗鼓地下葬,住进早早选定的墓穴,告慰入土为安,却真的会安吗?”顾鸯颜色沉重,“我们每天弘扬大爱,实际戕害众生,凌驾自然,这不对——”他胸腔起伏,越说越激动,“老蒙古人死后抛尸草原,喂狼,偿还自然;藏人不吃天上飞的,不吃水里游的,每杀一头牛都念经超度;只有无知者肆无忌惮,吃三十万一桌的饭,还以为那是该的。”
顾鸯的眼睛又湿了。
顾鸳沉吟,额头抵住顾鸯的额头,一下下拍他后背,安抚。
“你大了,你可以选择说不,但先管好自己,不要苛求别人。人都是有欲望的,有欲望才是人,你不光要了解自己的欲望,还要理解别人的欲望。而且,”顾鸳轻声说,“当你走到一定高度,世界才能听到你的声音。为此你今晚需要,”他掖被子,“好好睡觉。”
我了意,退出去。
睡前顾鸳回房。我揣揣不安,梳头发,掉好多。
最近发生太多事,对我冲击太大。值得欣慰的是顾鸳没为顾鸯闹病责难我,只说择日带他再去查,复询问离家细情。
我恍惚,忆及所见那幕,各方条件未知情况下我总不能和顾鸳明说。我拍拍脸,顾鸳催,我便含糊其辞讲大概,末了边敛护肤品边道:“分家那位爷归国了,从没听你提过呢。”
“离念?打小不熟。”
顾鸯亦道不熟。
“不似好接触的。”我呷嘴,拾掇,像为证实自己再不心猿意马,“唉——看小鸯闹病我太难过。过去全怪我不容人。”顾鸳闻言静静审视我。他眼中包揽了太多情绪,我一时分辨不出。末他搂我道:“你小嘛。你和小鸯,你俩都是小孩。”
“得了罢。我早老了,喏,细纹。”我指镜。“这不是老。”光在他眼底穿梭,“这是岁月的雕琢与修饰。”
温存笑颜。
数载温软的记忆,一世的夫妻,恍若惊隔。
我反问:“那咋越修越丑?”他一本正经道:“因为岁月说她太美了,我要带走一部分。”我说:“那也带走太多了!”
“原谅岁月吧,岁月情深。”
我该给他满分,一个“鸳”字当之无愧。我只知岁月蹉跎笑里刀,情深之至是无情,我再不能对他开诚布公、无话不谈。
我发朋友圈,图片,一枚车轴草沉睡的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