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出生于安徽怀宁的一个小村子里,那里孕育了他对于土地的全部情感,在他的作品中,土地、麦地、村庄、农民等也常作为基本意象出现。
里尔克说,人每每为了无谓的喧嚣而忘却生命的根蒂,不能在寂寞中,在对草木鸟兽的体察中,体验出一些生的意义,由此,便在人生的表面无限往下滑。
我想,对于海子来说,这句话当是不成立的,他明明有对生命的足够了解,也对我们与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的关系有自己明确的答案。
在海子的诗歌中,人与世界一直是矛盾性的存在。
1.背弃世界
把自我跟世界拿来对比,当然是自我显得尤为渺小。我们常常会说,这个人很自私,其实也是自我意识太过强烈的一种表现。然而,跟所有自私的同学相比,海子无疑是自我色彩尤为浓重的一位,毕竟他可是抛弃了全世界的人。
没错,在自我与世界面前,他首先选择了自我,与此同时,也意味着他对于世界的抛弃,这种抛弃主要体现在对自我意志的封存上。
把眼睛闭成两根绳索。
——《但愿长醉不愿醒》
为拒绝来自世界的喧喧嚷嚷,他甚至选择把眼睛闭起来。如果说,这样一种对现实采取不信任、甚至漠不关心的态度来自于80年代朦胧诗派带来的影响,那么对于现实的摒弃与隔绝则是海子对于自我的延伸。
那个人睡得像南风 睡得像风中的银子。
——《太阳·断头篇》
亚洲铜 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 父亲死在这里
我也会死在这里
你是唯一一块埋人的地方
——《亚洲铜》
我 如蜂巢 全身已下沉
——《太阳·土地》
首先是睡,其次是埋,进而是沉。动作一个比一个深,也一个比一个强烈。然而,却离整个现实世界越来越远,这便是海子对于现实世界所采取的态度。
睡,这一动作位于世界表面,它是一种短暂的窒息,也代表对于世界的短暂别离;埋,则更进一步了,它象征了死亡,是一种对于世界的永恒告别,再也不见;而沉,这一动作则发生在海洋,仿佛有一种源自地心的引力,将他无法自拔地引向更深处,而那时,他与世界的距离则远之又远了。
2.自我分裂
当自我的力量无法抵御整个世界时,海子选择了将自我进行无限分裂。他就像一种能进行无性繁殖的植物一样,把自我进行撕裂拉扯,从而分裂出无数个海子来。
陆游有首诗很形象地表现了这种对于自我的分裂:
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
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
——《梅花绝句》
梅花都开好了,一片片跟雪似的。但是有什么办法能把我化成几千几亿个陆游一起欣赏这梅花呢?最好,每棵梅花树前都有个陆游。陆游对于梅花的爱可见一斑,尤其从这“身千亿”中看得真真儿的。
与陆游不同,海子的这种自我分裂,彼此之间是有互动的,宛如拥有多重小号的海子ID。
她突然发现我...她眯起眼睛 她看得我浑身美丽
——《北方门前》
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 被你灼烧
——《答复》
这里的她、你、我其实都是海子被分裂的那个自我的化身,他们从海子自身抽离出来,以一种客观而美学的方式,质问那个真实的本体,也就是身为作者的海子。这样一种疏离的态度,正符合了布洛所说的“审美距离说”,即在审美中必须保持一定的距离,才能使得客观现象得以充分展示其本色而富有美感。
当然,由分裂导致原本个体的不完整性也是显而易见的。在海子的诗歌中,破碎、断裂等动词也时不时地出现,它们共同展示了一种支离破碎状态下的现代神话。
在黎明 在蜂鸟时光 在众神的沉默中 我像草原断裂
——《太阳·土地篇》
那时候我已被时间错开 两端流着血 锯成了碎片
——《太阳·诗剧》
然而,你以为这些破碎的一砖一瓦也象征了死亡吗?NO NO NO,他们同样拥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换句话说,海子的每一个小号ID都以一种同样强烈的生长力在原地爆炸。在《春天,十个海子》里,这种生命力尤为明显:
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3.酒神式狂欢
不知大家发现了没有,背弃也好、分裂也好,其实根本就没有提出解决办法好嘛?那面对自我与世界的各种矛盾与冲突到底要怎样呢?海子使出了杀手锏,那就是狂欢。
当个体自身的矛盾与周围世界的矛盾无法调和时,要么被外界吞噬,要么自甘堕落,当然,还有第三种结果,那就是凭借弱小的自我去挑战强悍无比的世界,挑战现实世界里的一切权威与既定规则,这是一次来自末日的狂欢,更是一种迎难而上的勇敢挑战。
这种挑战具体表现为现实秩序的解构。
这些尸体忽然在大海波涛滚滚中坐起
在水中发亮的种子
合唱队中一灰色的狮子
领着一对一的少女
坐在水中发出光芒的种子
——以上均选自《太阳·土地篇》
在这里,海子找到了他解决矛盾的出口,即在“土地”这个意象上自由驰骋他那无比令人惊叹的想象力,一场酣畅淋漓的世纪狂欢由此开始。某种意义上来说,海子无疑是勇敢而罕见的,他奠定了新诗与众不同的格局,更将前辈们的眼界拉宽到了神话领域。新一代诗神之名也由此定下基调。
以上,是读崔卫平《海子神话》过程中产生的一些想法与感悟,希望对于大家理解海子能有一些帮助。当然,其中不乏个人偏见,但也不失为一种思路吧。海子,这颗从中华大地上冉冉升起的红星,关于他的研究与讨论似乎从未停止过,但又有多少是误读与偏见呢?
此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