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的沉默伴着炉火里干柴燃烧时发出的“霹雳”声,几点火星飞溅,转瞬即逝。窗外鹅毛大雪,铺天盖地,无穷无尽,广阔穹庐间如花似蝶,美不胜收。偶有几个道姑握着扫帚清扫园中的积雪,他们往屋内看了一眼,恭敬的微微颔首,又继续手中的活计。
中年妇人又给我们续了热茶,她突然莞尔一笑,说:“天色渐晚,恐怕再晚些时候就下不了山了,不如留在道观过一夜。”
王信赶紧立身道:“不行,我必须回去,多谢雪凝姑姑的挽留。”
“您就是雪凝姑姑啊,久仰久仰。”我起身拱手道,“我也是要下山的,不然家里人会着急。”
听王信与她说话时语气熟稔,关系真是非同寻常。王信是信王的话,那雪凝真是退休的老宫女?
但两人之间似乎总有什么无法对外人言表的隐情。细细打量着,这雪凝姑姑一听我这般称呼她,她已是轻轻蹙眉,一丝冷冷的笑意浮过嘴角,眼皮却也不抬一下,垂着的睫毛略略颤抖,懒目似有深意得停搁在依旧欢悦的火光之中,而手里继续忙活着整理王信的衣物。
一时间,屋子里的人都静默得等着雪凝姑姑应声。
“小丫头何时听过我的名号?一看你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机灵鬼。若你们执意要走,贫道也不强人所难。”半晌,雪凝姑姑徐徐站起身来,语音轻缓,却有一针见血的意味。
她已两鬓斑白,但眉目之中仍有几分秀色,若是稍加修饰,还算是个美人。她如此评价我,搞得我有点缺德似的。
“就穿着这身衣裳走吧。”说着雪凝姑姑将我和王信的衣物分别打包,递到我们的手中。王信二话不说就将包袱都挂在自己的肩上。
我们三人匆匆拜别雪凝姑姑一齐往道观外走,这道观地盘不大,门庭却很多,绕来绕去,我已经晕头转向,幸而王信驾轻就熟,穿了几道门终于出了道观。
我们沿着那长而笔直的阶梯往下走。路上一个别的行人也没有,积雪渐厚。王信走在前面,一直扶着我的胳膊,我和阿紫互相搀着,小心翼翼得一步一个台阶。积雪被我们踩得“咯吱咯吱”响,回头望去,脚印像渐变的音符,在连续的雪花下渐渐掩藏不见。
王信的手心始终温暖,并一路嘱咐我们小心一些,我抓着他衣袖的手渐渐环住他的腰间,使得这条无比漫长陡峭的石阶变得漫长安稳。
我不禁抬头悄悄观察王信,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微微发红,在积雪的映照下,侧脸棱角分明宛如神祇。他握着我胳膊的手又微微使力,他专心认真得踏下每一步,好使我们安心得踩在他的脚印上。
这条路若是再长一些,也无妨。只要有你在。我在心里轻轻的嘀咕。
不行,每次遇到他都倒霉,要是有他在,我岂不是在劫难逃。
……
快到山脚时,一阵嬉笑怒骂从不远处的八角亭台传来,亭台里火把熊熊燃烧,细看之下,仍是之前休憩在此的那群黑衣人,他们仰面痛饮着烧酒,簇拥着柴火团团围坐得更紧了,呼呼大啸的火光映照得雪地一片红晕。
“那群人不是移到小路的山脚了吗?怎么还在这里?”我轻声道。
王信立即回头,目光微凝,神色不安,“好好走路,别多管闲事。”
“如果我没猜错,今日搬得粮物就是从寿瀑寺抢来的。那个黑衣人大哥的声音特别耳熟。”我瞪了瞪王信,继续道。
“那你去把东西抢回来?”王信冷冷道,语气中有几分不耐烦。
“我一个弱女子,怎么抢呀?”
阿紫立即用手肘顶了我一下,故作轻松笑着冲王信说:“王公子看路,小心摔着。”
一个“哼”字从王信鼻子里低低的发出,“人贵在自知之明,所以弱女子只要照顾好自己就行了。”他语气略略缓和。
他青衫微扬,依旧抓住我的胳膊不放,一步一步,稳稳得下着阶梯。
而我激动得抽出手臂,咬着牙恨恨道:“你是不是……犯病了。”
王爷病。
但是只要他不亲口对我说他是信王,我一定绝口不提。
王信再一次转过头来,不可思议得瞥了我一眼,顺着我的意思,放下了我的胳膊,自己一个人轻松得走下去。我的心突然重重的跳了两下,一股寒意使我打了个冷颤。
我拍了拍手,大摇大摆得往下走,故意不去踩他的脚印。“即是不拉着我,我也可以下来的,谁叫你多此一举。” 话音刚落,我一脚踩到石阶上的小石子儿,重心后仰,只见王信伴着我的惊呼,飞快转身拦腰扶住我,我才幸免重重的摔一记。
他搂我于怀中,眉头微微蹙着,冰眸暗隐着一丝责备,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好似在调节紧张的气息,空气中飘着一缕若有似无的专属他的甘甜的味道。
我紧紧地环住他的脖颈,目不转睛得盯着他,直到一个豪放的男声从不远处猛得传来。
“两位道人,你们有没有看见一个和我一般打扮的人下山来?”
王信立即扶起我站住,笑着称没有。
那嗓音豪放的男子搓了搓手掌,笑嘻嘻得凑近我的身旁,大言不惭道:“小道姑长得挺俊啊。”
王信伸臂一挡,把我圈在自己的怀中,双眸精光一纵,如利剑直逼那黑衣男子。
“小道长别急嘛,在下只是说个大实话,何必如此不待见人?小道长莫不是喜欢我们的小道姑?”黑衣男子双臂怀抱,依旧豪放得打趣道。
“‘我们’?好汉说笑了,你是你,我们是‘我们’。我们先告辞。”王信抱着我的肩膀,从黑衣男子身侧擦过,惹得黑衣男子一个踉跄,他旋即转过头嫌弃得打量我们,好在那人一门心思等着他的同伴归来,并无闲心与我们计较,在周围转悠了一会儿,又骂骂咧咧得踉跄着走回八角亭。余下一股浓烈的烧酒味。
“内力了得啊,差点把大汉撞翻了,你不怕他找麻烦?”我暗暗抚了抚心口,心想,果真在他身旁怎一个“霉”字了得。
“怕,不过,你不用怕,因为有我在。”他微微用力摁摁我的肩,语气平常,好似老夫对老妻的口气,“以后出门别忘了戴上面纱,闺阁之秀,不要失了仪态。”他转过头来冷冷得瞥了我一眼。
“我是戴了的,都是因为你,丢在道观了。”我不满道。
“道观?你那面纱有何标志吗?好像在一角绣了一朵小兰花?你怎么不早说?碍事。”王信停住脚步,提高了声调,旋即又缓和道,“先回去吧。”
我狐疑得点点头,只觉一只面纱而已,何须动怒?
天渐渐黑了下来,大雪依旧,三个人一前一后手拉着手在雪地的映照下,缓缓前行。
行走了约莫一刻钟,一乘乌篷双辕的马车摇摇缓行而来,在距离我们还有十步之遥停顿下来。车帘掀起,一个面善的男子跳下车,朝我们走来。
这个男子就是伺候王信放孔明灯的男仆。他向王信微微躬身作揖,关切道:“还以为公子遇到了麻烦,差一点我们就差人马上来了。”说着从王信身上接过两个裹衣服的包袱。
王信立即制止道:“我不过是赏雪遇到了一个麻烦的姑娘,不必担心。”
男仆抬起头打量了我一番,心有所悟的点点头。
麻烦?一个赏雪之人即使晚归也不应该称之为麻烦,何况他们准备了一批人马随时待命。难道王信并非为了赏雪?而是有更重要的可能成为麻烦的事?
我愣在原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年轻却深沉的背影,青白道袍,气质飘逸,身形单薄但不乏刚劲,乍一看虽不及君之威仪,却也不失清贵之姿。
“上车。”王信转过身,凝视着我道,双眸宁静无澜,仿佛方才种种风轻云淡,清澈如初见之时,隐隐之中又似幽深不见底,如蝉翼的长睫已结了一层淡淡的霜气,不容我直视。
我在他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马车上竟准备有暖炉,王信将暖炉递到我怀里,笑了笑,对驾车的男仆吩咐道:“先送田小姐回田府,可还记得路?”
“记得。”
“我有些乏了,小憩片刻,有事叫醒我。”
王信半卧在车内,侧歪着脑袋,倦容棱角分明,睫毛浓密微微颤动,冰冷的手交叠于腹前,长腿略略蜷缩,似乎睡得极不舒适,伴着车身偶尔的颠簸,他会浅浅得翻个身。
我取下身上的斗篷轻轻盖在他的身上,他轻轻皱了皱眉,呼吸均匀。
我第一次这样细细看一个男子熟睡的模样,伴随这轱辘转动的声音,有一种地久天长的错觉。
到了田府,我有意不让男仆叫醒他,自己取了包袱回到了府上。
一屋子人刚刚坐齐,正等着我一起涮羊肉。炉火炖煮的羊肉汤散发出轻微的羊膻味,驱散了屋子里的阴寒之气,我匆匆换了服饰,坐到老爹身旁。老爹此时格外的高兴,和仲达先生你一言我一句的聊着。仲达先生偶尔会看我几眼,似乎觉察出我有些异样。我被冻了一下午,哪里还记得仲达先生的贺礼一事,只顾涮着羊肉吃,偶尔脑海里会蹦出王信冷峻中又酷酷的模样,便不由自主得露出花痴的笑脸来。
等我回了屋,桂芳姨正在为我整理床铺,我一脸红晕的瘫倒在床榻上,笑眯眯得回想着这一下午的事,竟激动得在床榻上打起滚来。
桂芳姨冷不丁把包袱扔到我面前,急切得问:“小姐,这是谁的衣物?”
我恍惚间打开包袱,定睛一看,却发现那是王信的服饰。两个包袱的颜色一致,我一时心急竟取错了包袱。
桂芳姨一言不发,坐等我自己招来。
大概桂芳姨与我母亲长相极为相似,于是,我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桂芳姨吓得张大嘴巴,唏嘘了好半天,然后赶紧替我把那包袱藏了起来。
这夜,大抵是伴着王信的影子入梦,我的梦境平和而又香甜,次日醒来时我虽已记不清梦中事,但心神却格外清朗,好似有什么好事就要发生。阿紫早早便过来打趣我说我是笑着睡醒的。
持续了一夜的大雪终在清晨收了气势,只是零星得飘零几颗雨夹雪,天更冷了,带着几分潮气。几个家丁正在院中打扫着积雪,园中露出片片潮湿的空地来。
向来藏不住喜怒哀乐的我稍作收敛,便端着一脸沉稳秀雅的笑意去给老爹请安,内心的动容却好似一只初尝春草美好滋味的兔崽,活蹦乱跳。
此时,却听闻一阵欢笑声,我循声望去,只见端木先生从大门方向阔步而来,他手中一贯的佛尘被怀里的古铜色暖炉替代,虽是寒天雪地,但他却依旧脸色红润,举止飘逸,毫无厚重累赘之感。他一见我就冲我热络得打招呼,并放缓脚步与我并行,而那暖炉中的异香虚无缥缈,沁人心脾。
“昨日雪凝观的雪景如何?”端木先生语气如拉家常般。
“一般般啦。”我故作轻松答道。
想来我被这群大人指派人手保护着,端木先生自然是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我不禁有些不自在。
“我看小姐今日心情大好,看来昨日是不虚此行啊。”端木先生捧着怀中的暖炉,加快了脚步,余下一阵衣袂拂动的轻风。
“等等。”我忙着拉着他的衣襟讨好道,“您别乱说哦,保密?”
他这才缓缓回过头,笑起来:“小姐多虑了,我端木只管分内的事。”
于是,我紧随他的脚步直至老爹的书房。
老爹大概已谙熟端木先生的虚无的脚步声,赶忙踱出房门,一把捧着端木先生的手,笑着感激道:“多谢先生,多谢先生啊。要不是先生援手,我等就真要吃这哑巴亏了。”
端木先生先是微微得怔了怔,而后直接把暖炉递到老爹的手中,老爹瞬间明白了端木先生的示意,连忙收敛起笑容来。老爹喜不自禁,面部肌肉轻微抽动,那种不吐不快的兴奋令我忍俊不禁。
本来我理应请个安自觉得回房,但我偏要杵在这儿,我一把环住老爹的胳膊,伸手夺过他怀中的暖炉,盘玩起来。
我不禁又打了个喷嚏。这暖炉的异香与端木先生浑然一体,俨然成了我的过敏源。
“回去加件衣裳,小心感染风寒。”老爹拍拍我的肩催促道。
我耸了耸鼻子道:“我不是感冒,我是过敏。你们聊,别管我,我就想在老爹书房多呆会儿。”我一屁股坐在卧榻的一角,看着老爹露出无奈的宠溺的笑容。
端木先生表情自然,毫无忌讳之色,挥洒衣袂,席榻盘腿而坐。
突然,园中喧闹起来,一个家丁跑来跟老爹耳语了几句,老爹连忙下榻快步而去。
端木先生好不悠闲的举起茶壶给自己斟了杯茶,余光留意园中,凤眼丝丝风云搅动,嘴角笑意凝结,端起茶杯的手停搁半空,另一只手轻轻搭在茶几上,食指富有节奏得轻敲几面,似乎在计算着什么……
俄顷,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园中,端木先生方才缓缓长身而立,拿过我手中的暖炉徐徐踏出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