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马义从头疼欲裂中醒来,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出现的是一片雪白的天花板。马义捂住眼睛,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思考着家里的天花板什么时候变成这样雪白一片的颜色了。
这是他们从希望天堂回来的第二天。刚回来的那天,麦阿瑟把自己关在了安布罗斯专用的酒窖里,怎么都不肯出来。马义跑去找他,结果自己也进去了。两个人喝酒喝到深夜,后来发生的事情马义都记不大清了。
门突然开了,马义从床上一下子跳了起来。
张拾诧异地看着马义:“你醒了啊?”
马义呻吟一声,倒回了床上,把被子拉过头顶,闷声说道:“我没醒!”
张拾拉了拉被子:“起来啦!”
马义在被子里发出一声不明所以的嘟囔。
张拾叹了口气:“队副找你。”
马义“噌”地一下坐了起来。
“你醒了啊。”张拾好笑地看着他,“醒了那就走吧?”
马义把头埋在了被子里,有些泄气地说:“安布罗斯喊我去我一定要去吗?”
“算我喊你去的咯?”
马义把脸从被子里抬起来,面无表情地看这张拾。后者耸了耸肩,摊了摊手。马义撇嘴,从床上慢吞吞地磨蹭下来。
“你知道你昨天晚上和麦阿瑟两个差点喝光队副的存货之后,又做了什么吗?”
“什么?”马义套上长裤,扒拉了两下头发,“我不知道。”
张拾笑得意味深长。
“你这幅表情是什么意思?”
张拾双手举上头顶,大笑道:“我没有什么意思啊。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昨天晚上,你和麦阿瑟两个人在城中心的广场上,闹得很凶。”
马义眨了眨眼:“死人了没?”
张拾失笑:“当然没有。”
马义挥了挥手:“啊,那就不是什么大事。”
张拾指了指门:“那你准备好了?”
“有什么好准备的。”马义一马当先走了出去。
张拾带着马义从这座城的中心区域,走到了边缘地带。路不长,但是马义由衷地感受到了一股焦灼。城里的居民似乎对张拾都十分熟悉,他们在与张拾打完招呼之后,视线都会在马义身上停留上半秒。
接着他们都会露出同张拾之前一般的,意味深长的笑容。这笑容让马义感到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同时,也感到了没来由的暴躁。
“喂!”在张拾与另一个人打完招呼之后,马义终于忍不住拉着他问道,“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拾笑眯眯地看着他:“你真的想知道?”
马义犹豫地点了点头。
张拾炸了眨眼:“你昨晚上喝多了……”
“这我知道了,然后呢?”
“你和麦阿瑟一起……”
“对啊我和他一起喝多了!”
张拾清了清嗓子:“你们俩跑到城中间那块广场上……”
马义皱眉:“这段我好像有印象。”
“然后你们俩开始唱歌……”
“我们没有唱歌啊,我们只是坐那儿说说话。”
张拾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你们的鬼哭狼嚎把好多人嚎醒了,有人出来赶你们,你们就开始脱衣服。”
马义瞪大了眼睛,张口结舌:“这段我真没印象。”
“你就脱了上衣,麦阿瑟差点就要扯裤子了。大家好容易止住他,他开始鬼哭狼嚎喊安布罗斯。”
马义大笑:“麦阿瑟还做了这么丢脸的事啊!”
“然后你就开始喊我的名字。”
听完了张拾补充的马义闭上了嘴。张拾满意地看着他,接着说道:“接着我和队副就被人找过来了,队副看上去脸色很差,估计被气得不轻。”
马义揉了揉脸。
张拾戳了戳他:“哎,怎么不说话了?”
马义瘪着嘴,憋了半天,叹了口气:“我真不记得了……”
“我只想告诉你,今天队副心情不好,你别跟他吵架。”
马义嘟嘟囔囔地说:“他那里会心情不好,他看到我出醜,心情要多好有多好。”
安布罗斯吩咐张拾带马义前去的区域,是张拾也从来没有进入过的。入口是一扇毫无特色的铁门,在张拾输入密码之后,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里头是一架电梯。
电梯门再打开的时候,马义叫了起来。
“我来过这里!”
“你怎么来过这里?”张拾有些好笑。
“我认得这里。”马义四处打量了一番。雪白的日光灯,银灰色的天花板、地板以及墙壁都反射出哑哑的光芒。这里应该就是第一次被那个卫二狠狠教训了的地方,马义绝对选择相信自己的第一反应。
张拾没有理他,径自向前走去。马义跟在他身后,打量着这片银灰色的区域。
走廊两边每隔一段距离有门,有些门上装着玻璃,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里头穿着白大褂的人们正来来回回忙碌着。有些门上装着巨大的阀门,没有办法看到里头的情况。走廊之上只有张拾和马义两个人,他们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墙壁与天花板之间回荡着。走了几步,张拾有些不安。
“应该是这里呀,为什么没看到队副?”他回头望着马义,马义朝他挤了挤眼睛。
“可能他还没醒吧。”
“你的表情为什么这么猥琐?”张拾翻了翻白眼,“你在想什么?”
马义撇了撇嘴。
正当两个人在犹豫之时,走廊中的某一扇门打开了,安布罗斯疲惫的脸从银灰色门背后探出来。
“你们两个,进来。”
摔下这两句之后,他的脸再次消失在门后。
张拾连忙示意马义跟着他一起进入了那房间。
房间很大,一样雪白的日光灯,雪白的瓷砖,雪白的墙壁,雪白的桌子,雪白的椅子。这个大厅被布帘子隔出了好几间,马义从缝隙之中看过去,那几间里头隐隐约约都躺着人。
安布罗斯坐在一张桌子前头,眉头紧皱,眼底一片淡淡的青黑。他看到张拾和马义进来了,抬了抬下颌。
一个脸色惨白,面无表情的男人从安布罗斯身后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
“你怎么出来的啊!脚步声都没!”马义忍不住喊了起来。
那个男人面无表情地推了推眼镜,双手插在白大褂的袋子里,完全没有理会马义。他朝着安布罗斯问道:“是他吗?”
安布罗斯指了指张拾:“是他。”
男子又推了推眼镜,朝着张拾点了点头:“你,跟我来。”
张拾狐疑地看着安布罗斯,安布罗斯朝他点了点头。那个男人在他犹豫的时间里已经走到了帘子边缘,他无机质的目光望着张拾,哪怕是面无表情也让人能够体会到他的不耐烦。
张拾连忙跟着他走了过去。
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帘子后头,不算广阔的空间里只剩下安布罗斯和马义两个人了。
安布罗斯疲惫地揉了揉眉间:“你还不坐下吗?杵着干什么。”
马义捡了一张离安布罗斯最远的椅子坐了下来。
“今天我不想跟你吵架,”安布罗斯看上去很疲惫,他叹了口气,“我知道,希望天堂回来之后你应该有很多问题。”
马义眨了眨眼睛,没有回答。
几秒的沉默过后,安布罗斯淡淡地说道:“这可能是你唯一一次的机会,我对你的问题大多将会是有问必答。”
“啊,你这种人还是很讨厌。”
“什么?”安布罗斯皱起了眉毛。
马义把手撑着脑袋,看着安布罗斯:“明明是想告诉我什么,却偏偏要搞得这么麻烦,好像是是我逼你似的……”
安布罗斯看了他一眼。
马义捂着眼睛,夸张地喊了起来:“好了好了,我问,我问还不行吗?”
安布罗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似是默许。
“第一个问题,”马义竖起一个手指,“昨天你把麦阿瑟领回去之后,他是不是特别主动啊?”
“如果你真没什么想知道的话,你现在就可以滚了。”安布罗斯扯着嘴角冷笑着回答他。
马义摆摆手:“开个玩笑嘛。好吧,那第一个问题。我是不是你们搞出来,后来又丢了的那群怪物中的一个?”
安布罗斯脸上的冷笑这一次看上去倒是分外真诚:“你对自己的定位还真是准确。是的,你是第一批基因改造的婴儿。第一批基因改造的婴儿有五十个,除去夭折的三十四个,被盗走的十四个,还有两个留在了希望天堂。”
马义点了点头:“那两个人呢?”
“一个你已经见过了,还有一个疯了,下落不明。”
马义想了想:“我见过?卫二?”
安布罗斯点了点头。
“但是他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
“他出生的时候身体有重大缺陷,本来是会被放弃抢救的。但当婴儿被盗走之后,他就变得珍贵了。基地冷冻了他,然后对他进行了一系列的手术,所以他的年龄比你小很多。”
“哦。”马义拍拍脑袋,“那个,为什么要偷小孩啊。”
安布罗斯冷笑:“被理想冲昏头脑的年轻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你不是年轻人吗?”
马义的这句问话得到了安布罗斯的一个瞪视。他摸了摸鼻子,决定不再继续下去。于是他问道:“小小,哦,我说是肖姑娘,也是跟我一样的咯?”
安布罗斯点了点头。
马义长长叹了口气:“啊,那你为什么要把她撵走啊。”
安布罗斯摇了摇头:“人类必须分散开来,开发更多可居住的地方。她负责带着原来蜘蛛帮的人往东走。据探测,那里有一大片内陆淡水湖,他们可以在哪里建立新的栖息地。”
“所以你杀了红背蜘蛛?”
“是的。”
“你还制造了新城与外头的矛盾。”
安布罗斯闭上了眼,叹了口气:“没有野兽追赶的日子,大家都会贪恋。如果我不这么做,他们不会听从肖姑娘的指挥,离开这里,蛰伏起来,等待有一天有可能,打倒新城,打上希望天堂……”
“这就是你想要他们做的?”
安布罗斯看着马义的眼睛,点了点头:“是的,我给了他们进取的理由,我给了他们希望。”
“那要是他们不肯走呢?”
“我会每天都让他们死一个人,”安布罗斯安静地回答,“每晚一个,直到他们最终离开这个地方。”
马义额头磕在桌子上,暴躁地把头发揉地一团乱。
“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他闷声闷气地说,“好好谈谈不行吗?一定要把人家的路堵死了,把自己的路也堵死了吗?”
安布罗斯苦笑了一声:“这是我的职责。”
“你的职责包括送死吗?”
马义叹了口气,躲避着安布罗斯投射过来的视线,嘟囔道:“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我没有送死。”安布罗斯突然笑了,“我本来就是快要死了。”
说完这句话,他仿佛是轻松了许多。他笑笑地看着马义一下子变得目瞪口呆。他说“怎么了?你不信?”
马义张口结舌:“我,我没有……你,我看你好好地啊……”
“亚希彼斯计划,”安布罗斯淡淡地说道,“我们离开希望天堂的时候遭遇了引擎故障,最后降落的时候,我被他队长在离地将近二十米的地方扔出来,砸在了沙丘上。我当时没死,还有一口气。于是我接受了亚希彼斯治疗计划。”
马义张了张嘴。
安布罗斯笑了笑:“对,我知道那个计划的后遗症,我知道我会死。但是我必须做完我该做的事之后才能死。队长已经和飞船一起爆炸了,那他不能做的事情,就应该由我来做。”
马义叹口气。他眼前的这个男人,平静地叙述着与自己有关的事,语气淡然,神态平和。平时的安布罗斯似乎是一个十分感性的人,至少,在马义面前,他毫不在意展现自己的喜怒。但是这一次,他的平静让马义感到不知所措。
这种平静到底是不是安布罗斯真情实感的流露?马义不知道,也许也不会有人知道。
“麦阿瑟知道吗?”
马义问道。
安布罗斯抿了抿嘴,他似乎想要笑一笑,但并不是很成功。
“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他说,“我没说过。”
“这样也好。”马义胡乱挥了挥手,“我是说,这样的话也许你有一天突然失踪了,他也只会觉得你是个逃跑了的混账吧。”
安布罗斯凄凉地笑了笑。
马义尴尬地摸了摸头:“我那什么,开个玩笑。”
安布罗斯眯起了眼睛:“这个笑话不错,我喜欢。”
马义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尖,觉得一时半会儿不想说话。这是第一次安布罗斯堵着他的话头,但他完全不想拿话堵回去。他沉默了半晌,才生硬地转了个话题:“石头怎么去了那么久?”
“你都没问石头去干什么吗?”
马义深吸了口气:“好吧,石头去干嘛了?”
安布罗斯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去做检查了。”
“我也看出来了,”马义嘟嘟囔囔,“你还就是个烂人,老子差点被你骗了。”
安布罗斯挑了挑眉,继续说道:“昨天他来问我亚希彼斯医疗计划的事情。”
马义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石头说他可能想试一试。”
“不行!”
“为什么?”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安布罗斯挂上了他惯常的冷笑:“这是石头的事,你有什么发言权?”
马义像是被哽住了,一口气掉在半空中,不上不下,脸色一阵青白。
“你们怎么了?”张拾从帘子后头转了出来,狐疑地看着悠然自得的安布罗斯,和趴在桌子上蹂躏自己的头发的马义。
“没什么。”马义硬邦邦地说道。
“哦。”张拾点了点头。
“怎么样?”安布罗斯问张拾。
张拾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他们说基本指征还是符合的,其他的数据要过几天才能出来。”
安布罗斯站了起来:“既然这样,有些东西我想让你看看。”
说着,他站了起来,掀起了帘子,朝张拾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张拾跟了上去。
马义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也跟着走了过去。
马义和张拾仿佛走进了一个永远出不去的循环空间,走不到尽头的走廊两边都是蓝色的帘子,每一个帘子隔出的隔间里,都有一模一样的床和床头柜,以及一些医疗器械。
气息奄奄,脸色苍白的病人躺在床上,只有冰凉的医疗器械与之作伴。越往里走,隔间里的住客越发躲了起来。偶尔有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来来去去,男男女女的脸色都苍白如纸,表情淡漠。
安布罗斯解释道:“这里曾经住满了等死的人,现在已经少了很多了。也许过不了多久,这里就能被永远关闭。”
听了这话,张拾的脸色有点苍白,马义快走了几步,与他并肩同行,悄悄握住了张拾的手。张拾的手很冷,手心有薄汗,但是他回握的力度不小,让马义感到了一丝安心。
再长的走廊,终究有尽头。三个人最终驻足在一扇厚厚的铁门前。
安布罗斯回头,视线在他们两个交握的双手上停驻了一秒,又移开。
“看过了这里之后,新城对于你们将再无秘密可言。”
张拾和马义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
门背后的景色让两个人有些诧异。
安布罗斯有些好笑地说道:“你们以为会看到什么?”
马义掩饰性地咳嗽了两声,没有说话。
厚厚的铁门背后,依旧是雪白的墙壁和瓷砖地板,雪白的日光灯照射下,一排排整齐划一的铁架矗立在里面。每一个铁架都衍生到天花板,上面密密麻麻排列着各类瓜果蔬菜。红色的西红色,紫色的茄子,绿色的蔬菜,它们每一株都看上去如此茁壮,带着蓬勃的生命力。
食物。
能够种植的食物。
连马义都被震慑住了似的,他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大片植物,支支吾吾地问道:“既然你们能够种植这些……为什么不教大家……”
“这里的每一颗种子,都是由地球带上希望天堂,然后从希望天堂,带回地球的。”安布罗斯闭上了眼睛,叹了口气,“但是当我们回到地球的时候,我们发现,地球的土壤环境已经完全不适合种植任何植物了。我们试过了任何办法,但是一切的科学技术都遇到了严重的阻碍,我们找不到任何办法能够改善这样的情况。”
说到这里,安布罗斯停了下来,似乎陷入了深思。
“所以?”马义试图唤回他的注意力。
安布罗斯苦笑:“直到我们利用尸体……”他顿了一顿,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只有接受过亚希彼斯医疗计划的尸体,才能够提供这些植物需要的养分。”
“所以,这里就是新城所有人最终的归宿吗?”张拾颤抖着问道。
安布罗斯点了点头:“这里也会是我最终的归宿。”
张拾狠狠揉了揉眼睛,眼眶红红的。
“你真的是个烂人,”马义说道,“混账东西。”
“你闭嘴。”张拾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
安布罗斯看着他,温和地问道:“你想好了吗,石头?”
张拾瓮声瓮气地回答道:“想好什么?”
“如果你接受了治疗,你可能能健康地活上很久,也可能只剩下两三年的寿命,但是你终有一天会回到这里。”安布罗斯指了指那些茂密生长着的植物们说道,“当你也回到这里的时候,我希望有人能将新城永远地封闭起来。”
安布罗斯的话听起来虽然像是对张拾说的,但其实他却望着马义的双眼。他盯着马义的眼睛,像是恳求,又像是命令:“可以吗?”
马义吸了吸鼻子,冷笑着回答:“你问我干什么?要是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那要我自己的脑袋拿来干嘛?用来好看吗?”
安布罗斯没有理他,只是望着张拾。
张拾红着眼眶,用力地点了点头。
安布罗斯带着胜利的笑容看着马义,马义只是把头转开,没有再说话。
20.
马义和张拾坐在破吧的角落里,麦阿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一定要开一个party,目标是彻底搬空安布罗斯的酒窖。他的口号是,如果明天再也没有酒喝了,那不如今天喝个痛快吧。这广告词起到的效果倒是不错,目测估计在旧窑区能动弹的人,大半都来了。张拾手里拿着一瓶酒,歪着头问马义。
“马哥,如果你还只剩下一天的时间,你想做什么?”
马义无奈地指了指耳朵,大声喊道:“我听不清!”
麦阿瑟站在他的吧台上唱歌,嚎叫多过音在调子上的,不知道谁弹着吉他权作伴奏,台下一片跟着他鬼哭狼嚎,发泄多余荷尔蒙的汉子。穿着清凉的妹子在人群中跟着这鬼哭狼嚎扭动身子,有人试图揩油,她便可能从一个完全想不到的地方掏出手枪、匕首、炸药等高危物品。
总之,一切看起来气氛好得有点夸张。所有人似乎都带着一股子有今天没明天的劲头在玩。虽然说,如今的人们每一个都算是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但马义第一次觉得,这样的时光虽然畅快,但也实在是有些悲凉。
张拾用酒瓶在他眼前晃了晃:“马哥?”
“恩?”马义看着他。
“你在想什么?”
马义移开视线,摇了摇头。
张拾戳了戳他。马义向他投了一个疑惑的眼神,然后他顺着张拾指示的方向看去,小老鼠躲在墙角的阴影里头,手里也拿着一瓶酒。
“他才几岁啊!”马义蹭地站了起来。
张拾一把拉住了他:“你要干什么?”
“我要告诉他现在还不是他喝酒的年纪。”
张拾叹了口气:“小老鼠的弟弟死了。”
“什么?”马义有些惊讶。
“你知道的,他弟弟的情况一直不是很好……”张拾解释道。
“什么时候的事?”
张拾想了想:“具体不怎么清楚,好像是我们去希望天堂时候的事。”
马义坐了回去。
“你怎么不过去了?”
马义揉了揉眉头:“我过去干什么?”
张拾失笑:“叫他小小年纪不要喝酒了。”
“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弟弟吧,遇到这种事,”马义咕哝道,“遇到这种事,喝醉了也是好事吧。”
张拾的双眼在昏暗的破吧里亮得吓人,他盯着马义,问道:“那个时候的你,也是这样的吗?”
马义冷笑:“什么时候的我?我哪有这种时候!”
“你听上去很了解这种心情呐。”张拾晃了晃酒瓶,又灌了一口。
马义去抢他手里的瓶子,嘴上说道:“我看你也是快醉了。”
张拾笑眯眯地挪开了瓶子:“不要和我抢酒喝。”
“好好好,不和你抢,”马义有些无奈,“你怎么酒量这么差,喝上几口就行了。”
张拾歪着头,怂恿他道:“你去看看小老鼠。”
“我……”
“他可能正好需要一个人安慰。”
“哎,”马义连忙摆手,“我不是什么擅长安慰人的人。”
“那你就借个肩膀给他哭就好了。”张拾推了推他,“去吧。”
马义没有动。
张拾又推了推他:“啊,你快去啊!”
马义只好站了起来,扒了扒头发,很不自然地走了过去。张拾坐在桌边,看着马义走向那个还不能被称之为男人的少年身边,蹲下了身子,很尴尬地说了几句话。那个少年失去的也许不只是他最为亲密的家人,也许也是他不长的人生中,最为重要的支柱。如今的他,只剩下他自己了。
张拾看到马义从小老鼠手里抢过酒瓶,顺手塞进了某个路过的醉汉怀里。然后又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小老鼠像是放纵似的扑倒在马义的怀里,瘦弱的肩膀一抽一抽,似乎是在哭泣。
马义抱着小老鼠,抬起头左右四顾。很快他找到了张拾的目光,顿时他的眼神里写满了自己已经坚持不住了的信号。
张拾朝他举了举酒瓶,笑了笑。
马义垮下了脸。
小老鼠哭了没多久便收了声,他抬起头,对马义说了几句话。马义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但是很快,他点了点头,似乎答应了小老鼠的请求。他朝着张拾招了招手,然后便带着小老鼠溜出了破吧。
张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跟了上去。
破吧门口横七竖八躺了好几个人,墙角还有遗留的呕吐物。张拾跟着马义和小老鼠穿越过这一群酒鬼和脏污组成的障碍,来到一处比较僻静的地方。
“小老鼠,你想清楚了?”
这是马义的声音。
“恩。”
小老鼠的声音里还带着哭腔,但是回答异常坚定。
“好吧。”马义叹了口气,“你的真名是什么?”
小老鼠眨了眨眼睛:“马哥,你不知道?我没告诉过你?”
马义有些恼羞成怒地拍了他脑袋一记:“我管你告诉我过没有,别耍贫嘴,说,叫什么。”
小老鼠咧嘴笑了笑,他的脸上还带着泪痕,让这个笑容看起来分外的苦涩。“我叫雷特。”
“好。”马义清了清嗓子,“石头,你做过见证,今天你雷特就是我的徒弟了,以后跟着我,学功夫,吃香的,喝辣的。”
小老鼠还是那副痞痞的笑:“我不喝辣的。”
“少废话!还不拜师!”马义低声喝道。
“哦!师傅!”小老鼠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张拾靠着一段破墙,笑眯眯地望着马义和小老鼠。昏黄的月色也变得分外温柔,这一刻的宁静,让他只想将其保存到永久。
麦阿瑟靠着躺椅睡得不省人事,安布罗斯带着一脸嫌弃地给他盖上了一条毯子。马义不安地在走廊里踱过来踱过去,还不停叹气。
“你能休息一下吗?”安布罗斯有点不耐烦。
马义停下脚,靠在墙上,开始抖腿。
“……你真的不能消停一下吗?”
“我做什么真的很碍你的眼吗?”马义怒道。
安布罗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很严肃地点了点头:“是的。”
马义叹了口气。
“如果一切结束了,你想做些什么?”
马义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有些错愕:“你问我?”
安布罗斯撇了撇嘴,视线扫过在他旁边睡得一脸酣畅的麦阿瑟:“不然呢?我难道问他?”
“等石头做完了手术,我们想去太空。”马义比划了一个手势,有些害羞地笑了笑,“我们想去比希望天堂更远的地方。”
安布罗斯叹了口气:“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马义眨了眨眼睛。
“你还能活很久,马义,”安布罗斯眯起眼睛,望着天花板上不知名的某处,“记得吗,你是踩不死的蚂蚁,是不会死的小强。”
“不……”
“你会比他早死,而且你一定会。”安布罗斯眯着眼望着马义,眼神里带着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马义的嘲弄,“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办。”
歪着头睡得人事不知的麦阿瑟突然翻了个身,他身上的毯子掉了下来。
两个人仿佛是被按了暂停键,一下子都没有在说话。安布罗斯弯下腰,把毯子捡了起来,重新盖在了麦阿瑟身上。
“我会陪着他,一起去看更多的景色。”
安布罗斯正仔仔细细给麦阿瑟盖毯子,听到了这一句,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
马义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重复而坚定地说道:“我会陪着他的。”
“是这样啊。”安布罗斯轻声道。
门突然打开了,身着白大褂的医生面无表情的脸上脸色苍白。“他很好,第三阶段手术顺利,他很快会醒。”
马义听了这话,飞快地跑进了门里。
门外,安布罗斯静静地望着睡着了的麦阿瑟。苍白的日光灯洒落在他们两个人身上,但安布罗斯脸上的神情,却仿佛正沐浴着阳光。
五年后。
小老鼠站在吧台后面,面无表情。破吧的生意在缺少了酒水供应之后,就一直不温不火的。客人少,小老鼠也懒得招呼。瘦削的少年身材在这两年里抽条得像是春天里的白杨,一天一个样。如今的小老鼠,也是长成了成熟的姐姐们喜欢逗弄的模样。只是他的一脸冰霜,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小老鼠?”
小老鼠抬起头,眼前是坐着轮椅的安布罗斯。
“麦阿瑟呢?”
“老板出去了。”
“哦。”
“他说如果你来了,在这里等他。”
安布罗斯熟练地转动轮椅,给自己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停着。“今天是他死活要喊我过来,要是他放我鸽子……”
“怎么可能呢!怎么会有这种事!谁敢放我大哥的鸽子!”麦阿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他笑眯眯地抱着一大包东西,看上去心情不错。他身边还跟着一个人,逆着阳光,从安布罗斯这里看不清面容。
“哼。”
安布罗斯回答麦阿瑟的话短促有力,却换来麦阿瑟更大的笑容。
“你看看这是谁?”
安布罗斯眯起眼睛,当他认出眼前的人是谁的时候,欣喜得喊了出来:“肖?”
肖姑娘那双眸子里带着满满的笑意,脸上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但谁都能看得出她的欣喜。
“恩,大哥,是我。”
“你怎么来了?”
肖姑娘歪了歪头:“据说今天是大哥的生日哎……”
“哦,是吗?”安布罗斯皱了皱眉,“我都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呢……”
麦阿瑟将手里的东西往肖姑娘怀里一塞,摸着头喃喃道:“卫二那个小子呢?他说要来的啊!”说着一溜烟地跑开了。
“麦阿瑟这个混账东西。”安布罗斯无奈地揉了揉眉头。
肖姑娘手里端着一大袋东西,看上去十分辛苦。小老鼠慢吞吞从吧台后头走了出来,又一句话不说把她手里的东西拿了过来。
“小老鼠,好久不见。”
回答肖姑娘这句问候的,是小老鼠的背影。
“这孩子还是这么冷淡啊。”她感叹道。
安布罗斯无奈地笑了笑:“以前,也只有在那只蚂蚁面前他才会像个孩子一点,现在……”
“马哥和石头哥哥离开了快三年了吧。”
“是啊。”安布罗斯叹了口气,“不说他们了,你剪了短头发啊。”
肖姑娘撩了撩耳边利落的短发,捡了个安布罗斯身边的位子坐了下来:“是啊,事情太多,短头发方便一些。”
“恩,你那里怎么样?”
“一切算是有些规模了,基地现在建起来了,大家干劲都意外地很足。”
“那就好。”安布罗斯笑了笑。
肖姑娘想了想,继续说道:“以前的种子我估摸着还是不行的,尝试了好几个变异植物,都不适合食用,而且进展有些慢。”
“慢慢来,总有希望的。”
“你呢?”
安布罗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腿,笑了笑:“还不就是这样。”
“慢慢来,”肖姑娘眨了眨眼,“总有希望的。”
这是张拾和马义离开的第三年,如今的他们正被冷冻进入冬眠模式,飞越银河系。当冷冻仓设定的时间到达的时候,他们将会醒来。全新的世界和宇宙正等待着他们前去探索。而地球之上的人们,从未放弃生存与活下来的尝试。
门外,麦阿瑟与卫二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走进了破吧,小老鼠面无表情地给所有人倒上了肖姑娘带来的,颜色奇异、味道奇异的果汁。
当每一日的太阳在地平线上落下,每一日的太阳必又在相同之处升起。
生活如是,生命如是,一切都如是。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