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麦阿瑟出现在几天后,那时候的他看上去已经彻底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灰头土脸的工程师。当他兴奋地宣布自己终于第二次完成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创举之后,他提议开几瓶自己珍藏的酒庆祝一下。
马义十分坦然地告诉他,那几瓶酒早就没有了。
自然,检查完酒窖的麦阿瑟是崩溃的。从那天之后,他就一直没给马义什么好脸色,倒是马义心情好的有点过分,对着麦阿瑟是鞍前马后,不辞辛劳,倒是让麦阿瑟和张拾看得有些目瞪口呆。
也不知道这样的马义是搭错了哪根筋。
这一天,麦阿瑟把两个人运到了某个荒凉的不可知地点。据他所说。这里有他第一次送安布罗斯上天的发射器,他已经确定了这个东西基本是可以用的。至于这个基本的概率,麦阿瑟没有说。
马义和张拾也没有问。
“死蚂蚁,你这一箱子一箱子的是什么玩意啊!”麦阿瑟指着里头的三个大箱子喊道,“你TMD知不知道有载重限制的啊,你TMD有没有文化啊!”
马义正把最后一个箱子搬上飞船,他白了麦阿瑟一眼:“我有文化,我要带着这些东西上去。”
麦阿瑟跺着脚朝着抱着茶杯喝茶发呆的张拾大叫;“石头,这算是什么事啊。”
张拾颇为好笑地摆摆手:“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他那些箱子里都装了什么东西。”
马义凑到麦阿瑟耳边,神秘地说:“好东西,说不定能救命呢。”
麦阿瑟跳了起来:“你想吓死我啊!吓死我了你们就没飞行员了!我现在是稀有资源,你们都得保护我!”
马义走到张拾身边,看着麦阿瑟跺脚,忍不住揶揄道:“又开始了,麦阿瑟,我有时候真怀疑你性别,你怎么能这么像个女人似的唧唧歪歪个不停啊?”
麦阿瑟冷哼了一声:“到时候这玩意从天上掉下来的时候你别求我。”
马义好笑地把他往飞船里头推:“哎哟麦大人,麦大机师,我们的小命都捏在你的手里了,你千万别生气,千万别。”
麦阿瑟瞪了他们一眼,然后豪气干云地挥了挥手:“都给我上来!老子带你们去希望天堂!”
“我们到了?”发出疑问的是张拾。
“应该是吧……”给出这个犹豫答案的是麦阿瑟。
而马义没有说话,他只是盯着舷窗外头那个巨大的轮状空间站,像是看呆了,没有说话。
“我们要怎么着陆?”张拾又问道。
麦阿瑟跺了跺脚:“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来过!”
张拾只好把嘴闭上了。
越接近那个金属的庞然大物,在场的三个人越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人类居然能够在茫茫太空之中建立起这样的装置,不得不令人惊叹。
“麦阿瑟,”张拾小心翼翼地提醒对方,“我们好像已经很近了。”
他们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到空间站完整的轮状外形,他们正处于一大片轮毂投下的阴影之中。日光完全被那个庞然大物遮住了,他们现在是在黑暗之中摸索着行进。
“麦阿瑟,下降。”突然,马义出声了。
麦阿瑟有点不耐烦:“怎么降啊?”
马义指着下面一大片黑色的阴影说道:“那里,有建筑物。”
“有建筑我不能降啊!”麦阿瑟觉得自己不是第一次面对马义如此的无力,但他真的很想将这一次变成最后一次,“我得在一片空地上……等等……”
马义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麦阿瑟指着左舷窗喊道:“我们后面有架飞行器!”
张拾和马义纷纷转头,果然在他们后面,有一架长得十分类似的飞行器,距离已经很近了。麦阿瑟用力捶了捶控制台:“妈的,安布罗斯。”
张拾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麦阿瑟指着那架机体喊道:“我跟安布罗斯花了三四个月搞的,我能不认识?”
“往左侧,那边有空地。”马义打断了麦阿瑟的怒吼。
麦阿瑟探过头仔细看了看下面,一片黑黝黝的,看不清下面到底是什么。他撇了撇嘴:“你小子居然看得清?”
马义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麦阿瑟咕哝道:“好吧,听你的。”
数十分钟之后,麦阿瑟大叫:“你妹的马义!”
飞行器底部被什么东西刮擦的声音越来越大,麦阿瑟咬着牙试图把飞行器拉高,未果。飞行器像是被什么东西牢牢吸住了,完全脱离了麦阿瑟的掌控一般往下沉。重力加速度,他们越飞越低,周围都响起了刮擦和重击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在飞行器外头用力摩擦着。
“冲出去,麦阿瑟。”马义大吼,“冲出去。”
麦阿瑟推了一把飞行器,推进器苟延残喘得轰鸣了两声,他们飞速往前略去,那些恼人的刮擦声还在继续,这时候,头顶闪过一道亮光。
“该死的,是安布罗斯!”麦阿瑟大吼。
马义沉声说:“加把力,再往前一点!”
麦阿瑟一边在控制台上用力晃着那根控制杆,一边怒吼:“马义,你TMD的要害死……”
随着他的吼声,飞行器轰鸣一声,重重地撞到了地上。
“……人了。”麦阿瑟这才呆呆的把话说完。
马义拍了拍他肩膀:“你这不是活过来了?”
麦阿瑟瞪着他,用一个字诠释了他现在的心情:“靠!”
张拾趴在舷窗上往外看:“我们到了?”
“恩。”马义一边说一边操起了他的大刀,伸手去开舱门,“应该是吧。”
“什么叫应该是!这里就是!”麦阿瑟跳了起来伸展伸展手脚,“我们到啦!”
马义打开了舱门,探出图看了看外头。安布罗斯不见踪影。张拾和麦阿瑟都有些激动,他们还都沉浸在到达目的地的喜悦之中。只有马义诡异地沉默了。
张拾察觉了马义的不对劲。
“马哥,怎么了?”他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马义看了他一眼,顺手给张拾扔过一把枪:“这里不对劲,小心一点。”
听了马义的话,麦阿瑟和张拾都同时沉默了。他们的沉默让这里的寂静显得更加可怕。他们发现,这里不仅没有人声,甚至黑得没有一丝光亮。空间站在太空中缓缓转动着,他们这一面似乎处于空间站的另一面,太阳的光芒现在被完全挡住了,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马义率先跳出了舱门。
他似乎站在了一片草地上,踩上去沙沙作响,马义低下身来细细查看,这些草色发黄,他轻轻一拉,草叶便都断了。这些草显然早已死去多时,但因为没有被人践踏过,居然保持着干枯的状态,知道被马义踩碎。
突然,一道强烈的光芒直射马义的双眼,他叫道:“不要出来!”说着慢慢倒退着往回走。
“我说过,不要上希望天堂。”是安布罗斯的声音。
麦阿瑟从舱门里头跑了出来,他大吼:“安布罗斯,你想做什么?”
安布罗斯移开了手电筒,他举起双手,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马义冷声道:“安布罗斯,你笑什么?”
安布罗斯听了马义的问话,又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似的,笑得更为大声了。他笑得连手中的手电筒都握不住,手电筒掉在了地上,滚动了几下。张拾悄悄从舱门中出来了,给离他更近的麦阿瑟手里塞了一个电筒。他沉默地用手电照射着他视线所及的范围,沉默地观察着这个寂静无声的世界。
安布罗斯张开手臂,大声说道:“你们看呐?你们看看呐!你们不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那你们就看吧!用你们的眼睛好好看看!”
张拾转过头,他发现他们闯出来的地方似乎是一片树林。这传说中的植物在希望天堂之上竟也逃不过干枯的命运。张拾手电筒扫过那那一片曾经应该是葱翠荣郁的树林,那些干枯的树枝伸向漆黑的宇宙。它们之间有一片巨大的空隙,应该是方才飞行器不慎闯入造成的。张拾沉默地将手中的手电筒扫过安布罗斯的脸,他的脸在冷白色的手电筒强光照射之下显得分外的扭曲。
张拾叹了一口气,他的声音不小,却在这里显得分外的单薄:“这里发生了什么?”
安布罗斯伸出手,指了指身后:“你们自己去看。”
张拾朝着他手指的方向走了出去,马义拦住了他。
“不要去,不知道腌萝卜丝在搞什么鬼。”
张拾轻轻推开了马义的手:“你不是说这里不对劲嘛?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他的声音有些过于冷静,冷静地让马义没来由地有些惶恐。
马义下意识说道:“这里不对劲,我们回去吧。”
张拾看了他一眼:“我想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马义放开了手:“那我也要去。”
张拾点了点头。
他们两个走在前面,麦阿瑟跟在他们身后。他走过安布罗斯身边的时候脚步顿了一顿,没有说话。安布罗斯倒是亦步亦趋地跟上了他们的脚步,安静地缀在麦阿瑟后头。
他似乎被沉重的空气感染了,没有说话。
一行四人走过已经干枯了的草地,走上了大路。两边的房屋像是在这永恒的黑暗里永远沉寂了一般,沉默着。几个手电筒的照耀下,大家能够轻而易举地看到满地的瓦砾碎屑。这些建筑物都有被大肆破坏的痕迹,雪白的墙上有各种涂鸦和斑斑点点的污迹。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张拾喃喃道。
安布罗斯走在队伍末尾,他突然停下了脚步,抬头看向上方。上方,空间站的阴影似乎移动了许多,太阳的光芒渐渐从中心圆环的遮蔽下解放了一点点,在这个完全黑暗的空间里洒下一丝金光。马义也似乎感受到了阳光的照射,他拉了拉张拾的手。张拾停住了脚步。
空间站沉默地运行着,站在此间的四个人心中都似乎被压着巨大的石块,没有人有着登上希望天堂的欣喜。他们沉默地等待着,等待太阳的光芒从阴影中显露出来,照亮整个空间。
终于,这里的“日出”来临了。
麦阿瑟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们的上方是一层类似于玻璃的天花板,天花板已经破旧不堪,四处都是窟窿。太阳透过那层透明的天花板,毫无保留地照射在众人身上,照射在这片残砖断瓦之上。
他们站在一条马路上,他们的背后是那篇已经枯萎的草丛和树林,他们的面前,是一片被摧毁了的房屋。
这些房屋看上去像是民宅,熏黑的墙壁,被震碎的玻璃,褐色的污迹,都无声地讲述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麦阿瑟弯下腰,捡起脚边一颗弹壳,他细细端详着这它,像是第一次看见褪下的弹壳似的端详着他。
安布罗斯从他手中拿走了那粒弹头,他拨弄了一下,抿了抿嘴:“散弹枪,家庭防身用的。”
麦阿瑟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点惊异:“你挺懂的啊。”
安布罗斯眯了眯眼,他指了指前方:“我们往前走吧。”然后他径直走到了队伍最前头:“我想,现在这里只有我比较熟,可以给你当个导游。”
马义握住了张拾的手,在他耳边悄声说道:“别离他太近。”
这样突然正常起来的安布罗斯让其他三个人感受各不相同,马义有些紧张,不知道安布罗斯到底想要做什么,张拾脸上没有什么波动,而麦阿瑟,则是加快了脚步,紧紧跟在安布罗斯身后。
似乎只有他觉得,那个挺直了腰板走在最前头的男人,是在强撑。
“我想你们都看出来了,这里交过火。”安布罗斯说道。
马义冷笑:“你的形容还真是谨慎,你怎么不说这里曾经发生过战争。”
听了这话,安布罗斯居然回头朝着马义微笑了一下:“没错,如你所说,这里发生过战争。”
马义变了变脸色,他另一只手摸上了腰间的手枪,将张拾拉得更近了。
“但是你不用担心,”安布罗斯接着说道,“现在这里已经没有人了。”
麦阿瑟惊讶地说:“完全没有人了?”
安布罗斯点了点头:“你觉得这里还能住人吗?”
麦阿瑟沉默了。他们一路走来,除了绵延不断的废墟以外,别无所见。希望天堂的样子,和地球现在的样子比起来,并没有好上多少,甚至说,更为惨烈。因为这里弥漫不散的全都是惨烈的气息。宇宙里没有灰尘,这里的每一砖、每一瓦都如和人类匆匆遗弃它们的时候一样。每一道裂缝,每一道烧灼的痕迹,都向这三位参观者栩栩如生地展示着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我们把尸体都收走了。”安布罗斯接着说道,“打仗的时候,最缺乏的是物资,尸体也是物资。”
麦阿瑟皱眉:“你们拿尸体做什么?”
安布罗斯猛地转头,凑近麦阿瑟低声问道:“你想知道吗?”
麦阿瑟瞪大了眼睛,咽了咽口水,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张拾突然出声道:“我想知道。”
安布罗斯看了他一眼,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这里的土壤都是从地球运来的,十分珍贵,每一块土地的深度都经过严格的测算,它们太薄了,不够我们把人埋进去。更何况,掩埋尸体什么的,也太复杂了。”安布罗斯突然指了指旁边一座占地面积十分大的建筑物说道,“这以前是一所学校,后来,它也是学校。”
他呵呵笑了两声:“以前我们在里头学的是课本,后来我们在里头学的是杀人。”
马义的脚步顿了一顿。
张拾突然叹了一口气:“这场……战争……它持续了多久?”
安布罗斯背着手,似乎在思考:“啊,多久呢?我想一想,五年?十年?对于我来说,它像是有一辈子那么久。”
“啊,对了,我还没有说我们会拿那些尸体做什么。”安布罗斯轻快地抛出了一个问题,“战争时期,什么最重要?”他转头看向麦阿瑟,示意对方回答。
麦阿瑟犹豫地给出了一个答案:“物资?”
安布罗斯笑了笑:“差不多,但是不够精确。”他指了指嘴巴,做了一个咀嚼的动作。
麦阿瑟恍然大悟:“哦哦,食物。”随即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瞪大眼睛惊恐地望着安布罗斯:“你,你们……”
安布罗斯安慰似的拍了拍麦阿瑟的肩膀,笑着说:“我们没有吃了他们。”
麦阿瑟颤抖着问道:“那你们做了什么?”
安布罗斯撇了撇嘴:“我们需要养料。”
“养料?”
“对啊,要养活那么多人,培育基地的土壤不够用,我们需要养料,我们需要更多的土壤来催化种植蔬菜水果。当然啦,”安布罗斯笑了笑,“我们也需要肉。”
麦阿瑟看起来快吐了。
“不过很多人吃不下,所以,我们养的动物也需要更多的饲料才行。啊,这里,”安布罗斯看上去有些怀念地指了指左手边一栋看上去不是很打眼的小房子,“这里是卫二的家哦。”
他看麦阿瑟似乎有些疑惑的样子,便解释道:“卫二,啊,石头和那只蚂蚁都认识,你应该不认识。我们的队长。”他笑了笑,挤了挤眼睛,“我的头头。”
这条路似乎永远都走不到尽头,漫长而笔直的道路两边不时出现各种建筑物,安布罗斯很有耐心地一一予以介绍,医院、银行、商场、办公楼,甚至远远的还有一个游乐场。摩天轮倒塌了,斜靠在一边的一栋小楼上,被腐蚀了的金属露出斑驳的颜色,看上去十分萧瑟。
张拾说:“安布罗斯,你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航空港呀。”安布罗斯回答,“怎么?你们不想回家吗?”
马义冷笑:“我们自己能回去。”
安布罗斯扯了扯嘴角:“用你那艘已经撞烂了的破烂?”
麦阿瑟有些生气地朝安布罗斯喊道:“喂,你那艘破烂也有我的功劳好不好?”
“你只有苦劳。”安布罗斯拖长了声调说道,“你只是给我打下手的而已。”
麦阿瑟眼圈都红了,他气急败坏地转了两圈,又深吸了几口气。“安布罗斯,你给我听着,你不要做出这幅样子来恶心我,我跟你说,你不告诉我真相,我不会……我不会……”
“你不会怎么样?”
安布罗斯的脸上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麦阿瑟握紧了拳头,努力控制住想要打上去的欲望。
他朝着安布罗斯嘶吼:“你这个混蛋,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有义务瞒着所有人真相?你以为你能控制全世界?你醒醒吧!你就是个人!你什么都做不了!”
只有一瞬间,安布罗斯那个笑容裂开了一丝,他哆嗦着嘴唇,试图把那个越来越像是苦笑重新变成嘲笑,但是他并没有完全成功。他转过头蹒跚着往前走,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给我滚过来,让我把你们一个个踢回地球!”
张拾没有动。“我想知道真相。”他说。
马义轻轻捏了下他的手掌,张拾顿了顿,重复了一遍:“我想知道真相。”
安布罗斯大叫:“你想知道什么?你TMD到底想知道什么?这是希望天堂,你看到了!你现在知道真相了,我们回去吧!你想在这个该死的鬼地方扎根吗?我不想!我TM一秒钟都不想呆了!”
麦阿瑟尝试着将手放上安布罗斯的肩膀,让他冷静一点。但是安布罗斯颤抖地甩开了麦阿瑟的手。他一边颤抖着一边走向张拾,他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想知道什么?你,想,知,道,什,么?”
张拾叹了一口气:“这里为什么会有战争?”
安布罗斯大叫:“关你屁事!”
张拾重复了一遍:“为什么?”
安布罗斯仰头看天,他将手插进头发之中,把他原本整齐的头发弄得凌乱不堪:“你为什么想要知道?为什么?”
张拾坚定地说:“我想知道,我想知道一切的前因后果。告诉我,为什么?”
安布罗斯苦笑着说:“因为,亚希彼斯计划。”
18、
四个人围坐在一张桌子边上。这张不锈钢桌以及与之配套的椅子还保留着原完整的样貌。这里是航空港,室外的跑道上,停着一架孤零零的宇宙飞船。那是安布罗斯带上来的。马义靠在椅背上,晃着脚看着窗外那架宇宙飞船。张拾撑着头,似乎眼神投向了不可知的虚空。安布罗斯坐得笔直,视线盯着桌面,像是陷入了沉思。而麦阿瑟,则是这四个人里头唯一一个看上去坐立不安的。他手指焦躁地敲着桌面,时不时瞄一眼安布罗斯。
马义终于忍不住,瞥了麦阿瑟一眼:“别敲了。”
麦阿瑟停住了手指,开始叹气。他一会儿叹一口气,叹得马义心烦意乱。
“叹什么气?”
麦阿瑟翻翻白眼:“你管我?”
马义冷哼一声:“我管你怎么了?”
他们两个用力地瞪了一眼对方,麦阿瑟冷笑着又敲了敲桌子:“怎么了?”
对话直接进入了死循环。
安布罗斯倒是笑了。“噗嗤”,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似的,笑得前仰后合的。
马义皱着眉头,像是第一次看到安布罗斯似的打量着他:“你笑什么?”
安布罗斯笑着说:“他们就是这么打起来的。”
马义和麦阿瑟面面相觑,张拾抬了抬头。
安布罗斯咧嘴,用手对着马义和麦阿瑟这样比划了一下:“对,就是这样。有一天有人说,既然我们都要死了,那不如趁着还能活,多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好了。然后他就去做了,有更多的人跟着他一起去疯狂。他们的所作所为越来越过分,很快有人开始反对他们的作为。然后有一天,人们开了第一枪。”
安布罗斯摸了摸下巴:“第一枪总是很难的,但是第二枪,第三枪,就很简单了。战争就是这么开始的,反正大家都要死了,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呢?”
“为什么你说,大家都要死了?”张拾突然出声道。
“好问题。我的回答是,亚希彼斯计划,”安布罗斯顿了顿,他露出了一个颇为讽刺的笑容,“亚希彼斯计划,神话中的医术之神能够治疗一切疾病。但是,他们忘记了,就算是亚希彼斯也有治疗不好的疾病,他最终依靠了一条蛇。我们以为那个人是医神,但其实是毒蛇,他比毒蛇还要恶毒。”
“亚希彼斯计划,你说过能够帮助我的计划?”张拾接着问道。
安布罗斯点了点头:“能帮助你的,也能杀了你的计划。基于生物改造的想法,亚希彼斯计划一开始,试图通过修复人类的免疫系统来治疗疾病,但是到了后期,没有什么是它不能修复的。疑难杂症,断手断腿,一切你能想到的,他们都说可以。”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会打起来?”马义抢着说道,“原来传说中包治百病的科技是有的啊,那你们为什么现在不用呢?”
张拾挑了挑眉毛。
“一切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被毒蛇治疗好的人类,运气好的,可以多活二三十年,运气不好的,两三个月之后就会死亡。”安布罗斯笑了笑,“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马义接口。
“因为那个根本就不是治疗。”安布罗斯冷笑,“是基因改造。”
“基因改造……”张拾喃喃念道。
“没错,基因改造。因为他们发现,这个太空堡垒有一个致命的设计失误,它氧气消耗的速度大大多于产生的速度。这样,如果过去一百年,我们就会因为没有氧气而死亡。”
“一百年!”马义叫了起来,“他们才过多少年就要考虑一百年后的问题了!”
安布罗斯深深地看了马义一眼:“当时,地球已经经历了大灾变,所有人都知道地球的环境究竟是有多么的恶劣,希望天堂是人类最后的希望,我们不能守着这个地方什么都不做,我们至少要做些什么。”
马义眨眨眼:“所以你觉得基因改造没做错?”
安布罗斯冷笑:“基因改造没有错,错的是他们不应该直接拿不知情的人们做实验!没有人愿意成为小白鼠……”
“没有人愿意成为小白鼠!”马义拍了拍手,“你说得对极了,但是没有小白鼠,你们要怎么做这个什么,基因改造的实验?”
安布罗斯把脸埋在手里,深深叹了一口气。
“亚希彼斯计划的真相败露之后,人们对于希望天堂管理层的信任降到了低点。然后,人们开始以互相屠杀为乐。”安布罗斯笑了笑,“你们一定想不到,在地球上的人们忍受着来自自然的无穷压迫的时候,大家以为的桃源乡里,人们在互相残杀。我是战争的一代,我们这一代的人,五岁开始学习怎么擦枪、保养,七岁开始学习怎么杀人。”
他朝着马义扬了扬下巴:“怎么样,和你过得日子有区别吗?”
马义看着他,回答道:“有。”
安布罗斯转了转眼珠子:“哦?”
马义冷冷地说:“我们学会的,首先是杀死侵扰我们的野兽,然后才是除去人群中的害群之马。”
安布罗斯恍然大悟状:“这样的区别,还真的是很大啊。”
“那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麦阿瑟低着头,看着自己因为太过用力握在一起而关节发白的手指,低声问道,“你已经……”
安布罗斯靠在椅背上,望着天,有些怀念地说:“啊,我不是什么来收货的,我是逃兵。”
麦阿瑟飞快地抬头盯着他。
安布罗斯摊了摊手:“这有什么好惊讶的,我偷了辆太空飞船,然后跑到地球上来看看,到底能糟糕成什么样,所有的人都宁愿窝在这个破地方,不愿意下去。”
“那,你看到了什么?”
听了这个问题,安布罗斯顿了顿。他看着麦阿瑟,像是陷入了一段回忆之中,他的眼里浮现出些微的怀念,他突然笑了。
“我看到了真正的希望。”
麦阿瑟咬了咬嘴唇,眼底有些湿润:“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所有人真相?我们为什么不能被告知真相?没有了希望天堂,我们一样能够过日子啊!”
“没有了希望天堂,你们真的能够一样过日子吗?”安布罗斯哈哈大笑,“麦阿瑟啊麦阿瑟,你真是和十年前一样的可爱。”
麦阿瑟叫道:“你都没有试过,为什么说一定不可能?”
“为了一种可能就要冒上那么大的风险,”安布罗斯苦涩的笑容看起来分外沉重,“你们都看到了,如果地球变成了第二个这里……”
麦阿瑟深吸了一口气。
安布罗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们现在已经踏上了希望天堂了。在希望里,在天堂上,感觉怎么样?”
“你……”张拾叹了口气,“其实你不必这样的……”
马义挥手打断了他的话。
“这个家伙,”马义猛地站了起来,椅子随着他起身的动作在地上摩擦,发出呻吟,“这个家伙沉浸在他伟大的救世主情结里不能自拔呢。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全人类,他的所有牺牲不能被我们理解都是我们的错。那我问你,腌萝卜丝,我问你,既然这个破地方早就没有人烟了,那你每天的蔬菜水果是从哪里来的?”
“你想知道?”
安布罗斯的眼神里满满的都是嘲弄,马义似乎是被那样的目光给唬住了。他眨了眨眼睛,定了定神,冷笑着回答道:“我不能知道吗?”
安布罗斯转开了目光,轻飘飘地回答:“哦,你自然是可以知道的。”
马义被他的态度激怒了。
“腌萝卜丝,我警告你不要这样跟我说话,你找死吗?”
安布罗斯掀起眼皮看了看他:“找死?这件事我早就做过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麦阿瑟像是崩溃似的突然大声喊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安布罗斯朝他安抚似的笑了笑,“人都会死的,不是吗?”
麦阿瑟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安布罗斯叹了口气:“张拾,石头。我原来以为你能是我最适合的接班人,但是……”
“我?为什么是我?卫二呢。”张拾指了指自己,有些错愕。
安布罗斯摇了摇头:“卫二,不行。他是我们的希望,不能和我一样,与那座城一起被埋葬。”
他说完这句话,马义转身狠狠踢了一脚椅子。那椅子被他踢翻在地,咕噜噜滚了好远,滚到了墙边,停了下来。
“我听够了你的屁话了,安布罗斯。”马义额头上隐隐有青筋爆出,他一把拉起安布罗斯的领子,朝他嘶吼道,“你想去死,那是你的事。你敢拉着石头一起去死,你想都不要想。”
“咳咳咳,马义,”安布罗斯被他捉着有些难受地咳嗽了好几声,他闭上眼,脸上依旧是那冷笑,“马义,石头总是要死的,你又不是不……”
马义啪得打了他一个巴掌。
“你再说一次。”
安布罗斯的唇角渗出了一缕血丝,他气息不稳地咳了好几声。
“马义,你做不到的。”他微弱地说,“你做不到的。”
马义放开了他的领子,把他一把扔到地上:“去你妈的!安布罗斯,我去你妈的!”
“够了。”张拾拦住了马义想要再次打上安布罗斯鼻梁的拳头,“够了。”第二个够了,是对安布罗斯说的。张拾看着安布罗斯的眼睛,声音里带着细微的颤抖:“真的够了。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不是你能控制的。”
安布罗斯抿着嘴,没有说话。他躺在地上,闭上了眼睛。那一缕血丝挂在他的唇角,看上去颇为触目惊心。
麦阿瑟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替他把血丝擦干净。
“安布罗斯,”麦阿瑟轻声问他,“我们回去吧?”
安布罗斯闭着眼睛躺在地上,像是没有听到这句话似的。他的呼吸微弱,胸口的起伏几不可见。麦阿瑟跪了下来,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们回去吧。”
张拾吸了吸鼻子,猛地背过身,朝外头走去。
马义看了眼倒在地上装死的安布罗斯,和跪在他身边的麦阿瑟,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跟着出去了。
“这是?”张拾迷惑地看了一眼站在他身边的马义。他们在外头的走廊上发现了一扇门,那扇门仿佛是凭空出现在走廊泛着金属光泽的墙壁上。
“进来的时候有没有这扇门吧。”张拾语气里带着疑惑。
马义皱了皱眉头:“没有。”
“里面,是什么?”
“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马义一马当先,走在了最前头,把张拾挡在身后。张拾看着马义的背,咬了咬嘴唇,也跟着走了进去。
门里是一条狭长而漆黑的通道。一开始,外头的阳光能够勉强照射进来,照射在狭窄通道金属色的墙壁上。慢慢的,阳光离他们越来越远,这条通向黑暗的道路似乎永无止境,只有墙角下绿色的应急灯闪烁着翠绿的光芒。
当阳光似乎再也无法帮助他们看清眼前景色的时候,马义停下了脚步。
“搭着我的肩。”话音刚落,张拾一头撞上了他的背。
马义悄无声息地转过头,黑暗中,他看到张拾略显慌张的表情。可能是因为撞到了鼻子的缘故,张拾失焦的双眼里似乎有泪水。
“石头?”马义试探地又问了一句,“搭着我的背。”
张拾捂着鼻子,闷声胡乱答应了一声。马义伸出手,准确的握住了张拾的手。张拾脸上的慌张褪去了一些。
“跟着我。”马义并没有放开握着张拾的手,慢慢走了下去。他们似乎已经走到了斜坡的尽头,那条通道渐渐变得平稳了起来。
“其实,我带着手电筒的。”张拾突然出声。
“没事。”马义头也没回地拉着他继续往下走。
“可能功率有点不够……”
“不要开手电!”
马义的喊声来得有些晚。张拾的脸出现在了苍白的手电灯光下,伴随着的,是他不可置信的声音:“这,这里是……”他往前走了几步,每一步都发出回声。他走进面前那个充满液体的柱状容器,他看到一双人类的双足,在浅蓝色的液体中若隐若现。他伸出手,触上那个容器的表面。
只听见“咔哒”一声,灯光突然亮了起来。张拾抬头,借着柱状容器底部幽暗的灯光,他看到了一具女性的酮体漂浮在这柱状容器之中。她还是一个少女,有着一头黑色的长发,如海藻般漂浮在她身体四周。她的双手收拢在胸前,身上插着各类软管,她的表情很平静,就像是陷入了永恒的沉眠。
“这是哪里?”
张拾看着马义,后者朝他摇了摇头。
这是一间巨大的大厅,地上排放着许多圆柱状的容器,里头无一例外都注满了蓝色的液体。每一个柱体之中都漂浮着一个人,也有两个人,甚至有一个柱体之中被塞进了三个人。马义和张拾穿行在这地下堡垒之中,不由感到了一阵寒意。
“我记得,安布罗斯说过,希望天堂的有些人,选择永远留在这里。”张拾环顾四周,“难道这里就是他们选择停留的地方?”
马义紧了紧他们相握的手:“这个破地方,一定是安布罗斯放我们进来的。我们回去吧。”
张拾摇了摇头:“不。如果是安布罗斯放我们进来的,那这里一定是他希望我们能看到的。”
马义咕哝道:“都是一群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他们没有死。”张拾在一个容器前站定,那个容器之中漂浮着两个人,一个金发的中年妇女,身材微微走样发福,她的怀中抱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同样的金色发丝在蓝色的液体之中若隐若现。张拾弯下腰,手指拂过一个圆柱形容器上面的铭牌。他读道:“康斯坦丝·波利,查理·波利。冷冻日期:希望43年5月10日,解冻日期:空缺。负责人:江琴。最后检查:希望47年1月23日。”张拾的手指从后面那个潦草的签名上划过。
读完这个铭牌,两人陷入了一阵沉默。马义觉得自己突然失去了说任何话的想法,在这个寂静而拥挤的空间里,他任由张拾牵着他往前走。
他们在整个大厅靠近中央的区域,找到了一张桌子,几个大柜子。桌子上散乱随意放置着各类资料,似乎就等待着有人能够前来翻阅。
张拾放开了马义的手,走上前去,翻翻弄弄。
马义看着被张拾松开的手,心里没来由有一种莫名的失落。
张拾拿起放在最上面的那一张纸,纸张有些泛黄,上面的字迹潦草,写的人似乎十分匆忙。
“马哥,这个。”张拾朝着马义扬了扬手中的纸。马义收拾起了自己的心思,走上前去,和张拾一起读起了这张纸上的文字。
上面写着:
致任何一个来到这里的人类,或者非人类。非人类三个字被划去了。我们正在撤离,虽然没有人表示我们不会再次回到这里,但是我知道,我们能够回来的机会微乎其微。这里的冷冻装置能够支持一百年,如果你还能阅读这条留言,那么说明这些仪器很可能还能继续工作。仪器一切的工作原理与解冻方法,都被放在身后的编号开头为2的柜子中。这里一共收录的6801位自愿被冷冻人员名册在编号开头为1的柜子中。我真诚地乞求正在阅读这条留言的人类,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唤醒这里的人——哪怕是一部分。3号以及4号文件柜中是希望天堂医学以及基因工程学的研究成果。我们使用特殊材料的纸张来保存成果,如果这些成果对你们有用,请务必考虑我的提议。这里有许多我们的精英,我真诚地希望有一天他们能够如愿地被唤醒。
谢谢
江琴
希望47年2月3日
“石头,我们……”
马义轻轻覆上张拾颤抖的手,语气有些沉重:“你知道我们不可能……”
“我知道,”张拾擦了擦眼角,“我,我想看看那些文件。”
马义松开了手,叹了口气。张拾低着头走向那几个大柜子,埋头翻看了起来。马义看了看周围,每一个圆柱形容器中漂浮着的人类虽然都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但依旧让他有一种诡异的感觉,仿佛是置身于沉默的人群之中,被人凝视。
突然,张拾发出一声惊呼。
“怎么了?”马义跑了过去。
张拾指着一份文件资料上的照片说道:“这不是,老头子?”
马义抢过那张纸头,仔细看了又看。那张看上去比他记忆中显得年轻许多的脸上,带着他从来没见过的温柔笑容。名字的哪一行写着,马立兴。
“还真是……”马义往后翻了几页,指着其中一张照片叫道:“这是,小小的妈?”
“好像是的……”
“这是那个老不死!”
“恩……”
马义甩了甩那一份厚厚的文件:“这是怎么一回事?”
张拾在又从同一个柜子里拿出一份文件,噼里啪啦翻了起来。那份文件的封面上写着:第一代基因强化婴儿实验。“这里。”张拾一边读,一边指着里头的一页文件给马义看。
上面写着:婴儿编号3,男,黑发,棕眼,亚洲人体征。后面接着是一大堆身体体征数据,这份文件的最后一页上面写着这样几句话。马立兴,32岁,武术特长,希望29年6月17日,参与袭击O基地。O基地23名婴儿中,15名婴儿被盗走,3名死亡,2名受伤。3号男婴被盗。
最后一行是这样一行字:
希望29年7月4日,马立兴携3号男婴与其余七人,怀疑飞船上另有被盗的另外十四名婴儿。
张拾翻到这份文件的第一页,上面有一张照片。照片上那个男婴一副十分不情愿的样子瞪着镜头,依稀可以看到他未来可能长出的坚毅的下巴曲线。张拾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马义。
马义有些不开心,他一脸不乐意的表情看着张拾:“怎么了?”
张拾噗嗤笑了:“马哥,你和你小时候可真像啊……”
“砰”得一声,马义一脚踹在了档案柜上。
张拾像是没有料到马义会是这样的反应:“你做什么?”
马义试图从张拾手里抽出那一分文件,张拾把那些纸捏得紧紧的,就是不松手。
“马哥,马义!你做什么?”
马义气呼呼地说:“我把它们撕了。”
“为什么!”张拾有些生气,“你干嘛!你松手!”
马义大叫:“这TMD不是我!你凭什么说这是我!”
张拾炸了眨眼就,随即吼了回去:“这TMD不是你!那你撕个P!”
马义突然松开了手。张拾因为太过用力,没有及时收回力气,整个人差点跌倒。
“你说得对,”马义退后了一步,“这TMD不是我,我急个P。”说完他伸出两只手,手心朝外,示意张拾随意:“你想看多久看多久。”
张拾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东西:“我不看了。”
马义耸了耸肩:“那随你。”
张拾小心翼翼得把拿出来的文件放回柜子里。马义似乎还有些生气,声音里带着一丝赌气的味道:“我要走了,我TM一秒钟都不想呆在这个地方了。”
张拾合上柜子,朝马义伸出手。
马义眨了眨眼睛:“这什么意思”
张拾弯了弯眼睛,伸手拉住了马义的手:“你带我出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