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病人,是一位年轻优秀的海归学子,只是不久前突然遭遇一场车祸,醒来后就得了妄想症,说自己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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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记事开始,罗开怀始终做着同一个梦。
梦里雨后初晴,奉天殿前的白玉长阶愈显洁白宽阔,长阶一头立着他,一头立着她,两丈余远的距离,却已是一生永隔。
“爱妃可还记得,朕与你有个遁世之约?”他对她笑着说,仿佛阶下层层叛军皆不存在,“朕不做皇上,你也不是妃子,你我携手同游,做一对神仙美眷。”
她眼里也盛进笑意,仿佛颈边森凉白刃亦不存在。“臣妾当然记得,今生来世,臣妾都记着与皇上的约定,请皇上看好这枚簪子,”说着拔下头上玉簪,“茫茫人海,相见不相知,来世相认,唯以簪为凭。臣妾今日先走一步!”
一股鲜血自颈项喷出,血珠喷洒在蓝天上,细碎在阳光里。她有一瞬忘了身后叛军逼宫,忘了此时何年,自己又是谁,只觉眼前红雨好美,想要抬手去触,却带不动手臂分毫。
我是死了吗?那怎么还会痛?不,不是项上痛,是心里痛,原来死亡就是这样的感觉啊。恍惚感到身旁叛将惊慌,意识回归,最后朝白玉长阶上看去。他一袭黄袍立在蓝天下,灼灼白光晃得她看不清他的容颜。她奋力地睁开眼。上天啊!请让我再看他一眼。
眼前华光更甚,天地间转瞬只余一片耀目的白。
罗开怀猛然睁开眼,发现枕头又已经湿了一小片,抬手去擦眼泪,又觉手臂一阵酸麻。她费力地翻身坐起来,若有所思地揉捏被自己压麻的胳膊。
虽是梦,醒后也记不太清具体情形,但那种透骨的悲伤却每次都真真切切。
因为这个梦,她十几岁时还被奶奶拽去看过神婆,无奈她这个梦特别顽强,神婆也赶不走。后来渐渐大了,她自己翻书,发现西方一些心理学家宣称可以通过回溯疗法,使人在催眠状态下记起前世发生的事,她便觉得自己这梦境大概和前世记忆有关,甚至考大学的时候,还鬼使神差报了心理学专业。
谁知念了心理学才发现,回溯前世这种说法,在国内主流心理学界是并不被认可的,心理学课程对它更是只字不提。有一次她实在按捺不住,问一位老师回溯前世到底可不可信,结果得到了十分确切的回答:
“如果人有前世,还能回溯,那么还要历史学家做什么?多募集些志愿者,给他们每人催眠几次,是不是许多历史悬案就解决了?考古学家也不用再研究,说不定有人上辈子就是恐龙,可以直接告诉我们恐龙灭绝的原因。”
老师的话无可辩驳,罗开怀自此也再不敢向老师们请教这个问题,后来时间久了,她自己也渐渐觉得这个想法荒唐。心理学认为梦是人潜意识的呈现,她想自己反复做同一个梦,大概是基于某种强烈而尚未知晓的潜意识吧。
这个解释够正统,她也终于放下了心中纠缠多年的疑问,只是偶尔她会允许自己发一小会儿呆,放任自己去想象:如果是真的呢……如果,那个猜想是真的呢?
压麻的手臂好一些了,她抬了抬,按在仍有余痛的胸口上。
突然桌上闹钟大作,她猛地从愣怔中醒来,这才想起今天是星期一,秦风昨天特地打过招呼的,说今早有个重要的会要开。
飞快地拾掇好自己,看一眼时间,早饭是不能吃了,还好餐桌上有个苹果,她随手拿起来。
“放下!”爸爸一声厉喝,从厨房里冲出来,手里还握着把菜刀,“快放下,快!”
罗开怀惊讶地看着爸爸,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苹果,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爸爸已拖着瘸腿疾奔过来,一把抢下苹果,又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放回餐桌正中,眼中放出迷醉的光芒。
“爸,这苹果有什么不同吗?”
“大不同!”爸爸得意又虔诚地说,“这可不是普通的苹果,它是我的祈福圣果。”
“……”
“警告你啊,绝对不许再碰它,它是要保佑我今天股票翻盘的,要是影响我今天翻本,看我怎么教训你!啊,对了,家里别的东西也不许碰。”
罗开怀环目四望,果然见家里一片红:红衣服、红帽子、红围巾,连爸爸本命年那条红腰带都系在了门把手上。也不是第一次见这种阵势,她无奈地叹口气,拎上包去上班。
只是一只脚才迈出门,忽然又顿住了,她低头盯着那被拉开拉链的手包,蹙了蹙眉,转身向小卧室走去。
“罗大笑,你给我出来!”
小卧室里悄无声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宿醉的酒味,罗开怀捏着鼻子,三两步冲到窗边“哗”的一声拉开窗帘。
“罗大笑,起来!”
床上的大包一动不动,好像真睡着了似的。她一把掀开被子,拎着弟弟的衣领揪起来:“给你半分钟,把拿走的钱还给我。”
终于挨不过去,罗大笑只好使出第二招——扮可怜:“姐,这回跟以前真不一样,我今天是要去面试,要交面试费的,你就帮帮我吧。”
罗开怀哼了一声,冷笑道:“第一,装睡代表逃避,逃避代表你心虚;第二,你虽然装得可怜,但闪烁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你;第三,哪家公司招人还收面试费啊?”她陡地提高音量,成功震得弟弟一个激灵。
“哎哟,姐,我真没骗你,”罗大笑激灵归激灵,还是坚持使出了第三招——死撑到底,“人家是正经公司,招一次人那阵仗大着呢,光午餐都有一百多道菜,开销大了去了,就这点面试费那都是象征性收的。”
“呵,你应聘的什么职位啊?”
“大中华区……总经理。”
“罗大笑,你是真傻,还是以为我傻?”
“怎么……怎么是傻呢?姐你怎么骂人呢?”
“不骂可以,把钱还给我!”
“一大早,吵什么吵?”爸爸听到动静过来,看看罗大笑,又看看罗开怀,“大清早不快点去上班,在这里和你弟弟吵什么呀?”
罗开怀把弟弟偷钱、撒谎的事一清二楚地说完,爸爸听完也是一叹,想了想,蹙眉说道:“开怀呀,不是我说你,你弟弟找工作是正经事,你做姐姐的怎么着也该支持一下,不就是几百块钱吗?”
“爸,他根本就不是找工作,他是偷钱、撒谎。”
“偷偷偷,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弟弟呀?”爸爸不悦起来,“你是他姐姐,他拿你的钱也算偷?那上次我拿了你的钱没打招呼,也是偷啦?”
罗开怀十分无奈,爸爸总是有这种几句话之内把话引得离题万里的本事。
“好,钱的事不提,可他根本就没有找工作,他撒谎。”
“谁说他没找工作?我每天亲眼看他一大早出去,天黑才回来,不是找工作是干什么?现在都要面试了,你还说他撒谎?”
“早出晚归也不代表他找工作……”
“你就是看你弟弟不顺眼!”爸爸气得手杖笃笃点地,“也看不上我这个爸,是不是?咱们家穷,我这个爸爸没本事,又带着个弟弟拖累你,但是罗开怀,我告诉你,我把你从小养到大,虽然没有锦衣玉食,但我供你吃供你喝,我不欠你的!”
“爸,你说哪儿去了?现在是说我弟弟撒谎。”
“你不就是怕花你的钱吗?”爸爸越说越气,脖子上青筋突出,“行,我跟你说清楚,今天你弟弟面试这笔钱,就算我这个爸爸向你借的,等我股票翻了本,我连本带利还给你,保证一分钱都不欠你的!”
罗开怀只觉胸中一阵滞,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没有力气说。她扬了扬脸,将酸涩憋回去:“行,爸,我错了,我支持他。罗大笑,我祝你今天面试成功。”
走出家门,关门前听见飘出的骂声:“自私自利!”
眼泪终于还是流了出来,她吸了吸鼻子,又用手背擦干。生活从来都不容易,谁都不容易,学心理学几年,她最大的收获就是知道每一副柔软或狰狞的外表下,都有不可碰触的心灵之伤。爸爸年纪大了,拖着条瘸腿,身无长技,人生所有的希望都放在股票上,股票又总是赔本,脾气大一点也是在所难免……一边走下楼梯,一边把手按在胸口上,虽然道理全都懂,可还是没有办法假装不疼。
好在过一会儿就会好的,这个她很有经验。当年妈妈去世,她以为天都塌了,可是过一阵子,生活还是继续;后来爸爸打工摔断了腿,她又以为天要塌了,可是撑一撑,慢慢地也过来了。妈妈去世后的这些年,生活绝非艰难两字可以形容,在这些日积月累的艰难中,她最大的收获就是明白了无论发生任何事,只要撑一撑,总会过去的。
只要你有撑下去的勇气和力气。
巷口早餐铺飘来牛肉饼的香气,她快走几步过去。“老板,一份牛肉饼。”想了想,又改口,“哦,不,两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