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环游记│不能见面,颇为怀念

每年七月半,家里都要烧“福包”。

福包是用黄纸做成的像书本大小的本子,我爸会郑重地在上面写下一堆人的名字,我常在旁边问这些人都是谁,他一个一个耐心地给我解释,哪个是他大伯,哪个是他舅舅,但我只记得我那早逝的爷爷。

福包写好了,我妈做的饭也差不多好了,摆好一张小桌子,拿出三个碗出来,每个碗里装点饭菜,整整齐齐地摆上筷子,再倒三杯白酒一一放在碗前,我妈把切好的三个萝卜头拿出来,上面插上香,桌子前面的瓷盆里竖着摆好的“福包”,我爸扯下稀松的黄纸点着了扔在盆子里,屋子里开始飘起袅袅的黑烟。

瓷盆前垫了一块纸板,我妈叫我们给老祖宗跪下,说点吉祥的话给他们听,福包燃烧的火光在我妈脸上一跳一跳的,她在一旁边往火盆里扔黄纸,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保佑孩子们考大学,保佑全家身体健康。

黄纸快烧完了,我妈就把桌子上的饭菜和酒往瓷盆里倒进去,刚才还燃得热烈的火里冒起一片紫蓝色的火焰和黑色的残灰,我们那时跪在地上,被烟熏得直流泪,心想着这些什么时候能结束,好快点吃到我妈做的一顿大餐。

看来老祖宗没有全部保佑我们,因为就我一个人考上了大学。

过年的时候都要回老家上坟,大人们用背篓背上爆竹和香火,絮叨着一年的工作和生活,小孩们在山路上蹦蹦跳跳地比赛,不一会出汗了就把衣服脱掉扔在妈妈怀里,你追我赶地朝前面走去,把上坟当做了一场山间的狂欢。

等我弟长大了,他从我爸手里接下了点爆竹的光荣任务,第一个炸开的火炮吓得他转身跳进了草丛,两条大长腿跟兔子腿一样强健有力,我才发现,原来那个流鼻涕的圆鼓鼓的弟弟,已经变成壮实的小镇青年了。

把烧着的香插在坟前的地里是个技术活,冬天山里的土太硬了,我摇摇晃晃插香时,总有些火星会抖下来落在手上,我一边尖叫一边叫我爸过来帮忙,他会指着每座坟问我知道这是不是谁,像是在指着一个真正活着的人一样。

我爸会指着最旧的一座坟说,这是你爷爷,他从来不说这是他爸,爷爷去世得太早了,在我爸才12岁的时候,这平平淡淡的三十多年过去了,爷爷变成了一种记忆和符号,我只有在爆竹声响起的时候会想到他,不知道我爸是不是也这样。

我和弟弟在小时候总是会乐此不疲地玩找名字的游戏,两张幼稚的脸凑在墓碑前,用手指划过一排排刻着的字,一边念着一边期待着我们的名字出现,而我每次都会生气,因为他的名字总是写在我的前面。

有一年回去上坟的时候,旁边多了一座新建的坟,我爸是说三爷爷的,我说三爷爷不是还在世吗,我爸回答说,他们提前准备好了。

果然隔年再去的时候,那座新坟前已经有了黄纸烧过的痕迹,周围散落着燃过的爆竹,红得刺眼。

我弟弟上前又开始找名字了,“我们在这里”,他转过头对我说,眼神里早已没有了小时候的兴奋感,我也没有问到底谁的名字在前面了。

之所以勾起了这些回忆,是昨天晚上和朋友一起看了《寻梦环游记》,两个人在影院里哭得稀里糊涂的,周围也是一片抽纸和吸鼻涕的声音。

人死就是死了,世界上关于他的所有东西都消失了,他用过的牙刷,他睡过的枕头,他喝茶用的杯子,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了,从他的音容笑貌模糊的那一天起,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恐怕就是活着的人对他的一点念想了。

那时我想起了好多死去的人,小时候镇里那个过马路被大货车碾死的小孩,得白血病死掉的邻居,我妈最好的朋友——那个患癌死去的阿姨,村里死去的二舅舅,我甚至想到了死去了鲁迅、三毛,还有那个发明了交流电的特斯拉。

原来人死了并不是真的死了,如果世间再无人想得起他,那就是真的死了。

那我记忆中的那些过世的人现在可都安好,我现在想到他们的这个时刻是不是让他们感到一点温暖;他们会不会想到活着的人,他们真的会保佑活着的人吗?

而那些没有被世间人记住的人到底是谁呢?他们是犯下了什么弥天大错,还是他们和家人之间的隔阂是死亡都无法消解的,他们死了是否也会觉得孤单,或者他们也会后悔。

我突然觉得孤独这个词涵盖的范围好广,广到超过了死亡的界限和人类的认知,我们活着的人是那么坚强,那些死去的人才是最脆弱的。

在我居住的镇里隔几天就会赶集,从乡里赶过来的老头老太太会搀扶着走到我家对面的相馆里拍照。

老两口穿得很精神,在相馆老板的指导下正襟危坐,洗出来的照片装在一个大相框里,被他们小心地用布包好放在背篓里背回家。

他们是提前来照遗像来了,有时候是两个人一起,有时候只有一个老人。

相馆老板还会挑几张照得好的摆在门外的墙上,以此来吸引更多的顾客,这是怎样的一种黑色幽默,相馆老板也许不懂,那些行将就木的老人或许才懂。

我早在几年前就发现了外公外婆家也有这样的照片了,两人穿着最好看的衣服,在照片笑成了一朵花。

他们家的厢房下面是一间放柴火的小房子,里面摆着两座黑漆漆的棺材,也是摆在里面好几年了,外婆带我进去捡鸡蛋的时候我才敢进去,我跟外婆说我怕,外婆说,我还在这里呢,你怕什么怕?

人死了都会变成鬼,我怕鬼,我说。

下次你要是遇见鬼,你就大胆上期去瞧瞧鬼到底长什么样子,你不怕他,他就怕你了,外婆回答我说。

我对外婆的说法感到生气,难道不应该告诉我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吗。

后来我明白了,我不是怕鬼,我是怕失去外婆。

但是等我长大点了,这种害怕的情绪稍微减淡了点,因为我不相信这世间真的有鬼,只是那时候如果我不能再跟我爱的人们见面,我会很用力地去怀念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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