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出现在这个城市的时间是个一月份的夜晚,天气晴朗,虽然有着一月份的寒冷,但天上的月亮却是八月的。
目的地是一个酒吧,到达时已近深夜,是一个趋于散场的状态。我找到吧台一个偏僻的位置,点了一杯野格和一打龙舌兰。吧员倒完酒后就一直不停地摆弄他的帽子,他的头发很长,又没打理,看起来特别乱。音乐逐渐清缓,人们越来越压低声音说话,我听到的对话却越发清晰。酒精的作用之一就是让人更加具有开放性,视觉听觉幻觉在此时都得到了释放。制冰机一直在响,经常有音符在头顶飞。
过了很久,我也醉了很久,恍惚觉得此时的场景曾经出现过,一些画面开始浮现,我断定是幻觉。起身拿起外套走了出去,酒吧空无一人了。
月亮还是很大很亮,整条巷子都看的很清楚,尽头是几颗桂花树。一呼一吸间冬之寒气汇集在面前,是刚刚喝下去的酒气。清醒一些后,我记起很多事,回忆一下子倾泻在月光下。
2.
现在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下车后就来到这儿,虽然城市与人都从过去的时间里走出来了,但仍然还有一部分遗留在这里。原来我是为了找回它,以完整现在的自己的。
我曾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那时上海路的许多建筑都还没拆,这条巷子拥有着喝不完的酒跟咖啡,走到最尽头,几颗桂花树后藏着她的旧书店。
闲散,温吞,所有日子都是这么过的,无数个下雨天里我和她靠在书堆上看雨水一滴滴的从法式雨棚上落下来,又在无数个晴天的下午把猫放出来蜷缩在路边的草地上,常常从旁边酒吧点两杯酒或者咖啡,一直坐在店门口喝到太阳落下的时候,整天放完全不适宜书店情调的音乐,比如伍佰和陈升。我当时落魄地给各个文学杂志投稿,回应甚少,同时和她共同经营着那件窄小的书店,或者说是把生活关在书店里。
橘子是我们共同喜爱的水果,但是门前的空地上却嫁接了一颗枇杷树,绑着红绳和铃铛,她说这样就能看到风了。那时候流行木牌标志,花店咖啡店的名字都被刻成木牌挂在店门旁边,她却刻了一句塞尔努达的诗在上面(我的存在由你决定;如果不认识你,我没有活过;如果不认识你就死,我不会死,因为我还没活过),字数那么多,木牌都快放不下了。收银台后挂着一副夏加尔的画,她画了一头小小的粉色大象在上面,看起来很像是一对男女在抓着一头大象。
牵手的身影遍布城市的角角落落,计划一起出海,在每一个港口停留,书里的城城乡乡都被我们画上记号,制定了一副追随诗人和小说家的旅行地图,背下许多电影的对白,企图用电影的方式对话。虽然那时就明白浪漫主义的幻想随时破灭,可是在未被污染的城市中,星光随时亮起的夜晚,我们不可能不浪漫。
3.
第二天我起的很晚,下午的时候,才沿着巷子走到尽头,曾经书店的痕迹已经完全不在。这城市变了样。
又回到酒吧,今天换了吧员,竟然是很久之前的那个。我熟络的打了招呼,以为他会想起我。下午的阳光很足,能照进半个大厅,我偏偏坐在了照不到的位置,眼前是两只白猫。
故意随口问记不记得之前街尾的那家书店,他说记得,城市改造后这家酒吧成为唯一留下来的,他见证了所有人的离开,却没见过有人在回来。
“离开之前书店老板送了很多书过来,一直摆在大厅,这么多年丢的丢烂的烂,没剩下几本,还在那放着,我家店给客人用的记事本也是那书店送的。最后一天的时候,书店的人在这喝了很多酒,最后都醉了”。
我还记得喝的是什么,同样的野格和龙舌兰。书店倒闭最后一天我们叫了几个朋友,在这里喝到快天亮,唱歌,跳舞,然后各自回到老家计划新的生活。后来却因为种种现实未能再走到一起,原来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最终拗不过现实,转眼快十年过去了,记忆都无法有序的组织成一个清晰的脉络出来。借着酒精再回忆,情感迸发出来,脑海里却尽是些模糊的画面。
4.
翻阅旧书寻找我们共同的记忆,记忆却如同夜晚的空气一样飘忽不定。旁人都说时间会储存在书里,为何此时书里却没有过去?
我一定是又喝多了。
十几本记事本放在眼前。铅笔,钢笔。时间,地点,人物,场景。喝的什么酒,去了哪里玩,上一次是谁,下一次和谁。跨年,圣诞,除夕,情人节。歌词,诗句,画,我爱你。无数个与我无关的线索此刻在眼前飞奔,我构建出一个又一个心酸或者浪漫的相遇故事,可是她一直没有出现。
翻开2009年那本,一封长信映在眼前。
“南京今天下雨了。想了很久最终决定用天气作为开头,虽然这封写给你的信永远不会被贴上邮票放进邮筒。因为我的勇气只能到这,哪怕今天是你离开的日子。
前一年的下午,我回家时看到你坐在书店门前喝啤酒,旁边趴着一只猫,本来想进去买书的我,不知道怎么就不敢去了。
大概是从那时我就喜欢你了吧。接下来的一年,我每天从你的门前经过,有时候能看到你,有时候看不到。看到你栽枇杷树,挂铃铛,看到你喝酒浇花。看到风吹着铃铛吹开门帘,露出一小部分的你和你身后的画。有几次我鼓起勇气走进去,被门口木牌上的诗句吸引,被书店里的歌吸引,却只敢假装埋头找书,不敢找埋头看书的你。
我幻想自己什么时候也写本书被你看到,幻想什么时候能和你一起看书或者和你一起成为书里的流浪者或者旅行者。也幻想什么时候和你成为朋友,哪怕只是朋友。
我没想过你会走,我觉得你会一直生活在这里,和你的书店一起。可是今天都说你要走了。我本来想在这个酒吧和你道个别,没想到你身边有那么多人。
现在你在酒吧那边,我在这边,我们喝的酒都一样。我不知道我能喝多少,但总觉得是在和你一起。”
5.
我一定是喝多了。
不然这封信落款为何写着我的名字?那两个不断放大不断撞击我,碰砰砰砰。
我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好像忘记了什么。
起身找到白天的吧员,站在他面前反复问你是否记得我,曾经与那个书店女孩在一起的人。他摇头,不停地摇头,说书店女孩一直是一个人。
“怎么可能。我当时可是和她一起生活的。喝酒,散步,一直都和她一起的。就书店倒闭最后一天,我和她还有几个朋友,就在这个酒吧,喝了好多好多酒,还唱歌,跳舞。你肯定记得的。”
“记得是记得,但是那天她身边只有几个女孩,根本没男的。当天店里后来只有一个男的,在吧台喝多了,睡到打烊才走”
6.
失魂落魄地离开酒吧。月亮依旧在那里发光,依旧能看到巷子尽头的桂花树。什么时候枇杷树变成桂花树的呢,我不知道。
什么时候记忆开始出了差错呢?我也不知道。
只是我不该来这里。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拿一段假的记忆换一段真的过去呢?
我断定是幻觉。身后的酒吧,脚下的上海路,包围我的南京城,此刻都是幻觉。
我是在太空,旋转,漂浮,永不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