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在基地的日子,多半是独处的。这块西仓的“禁地”不允许他人随意接近。蛇头偶尔会来凑凑热闹,可是他似乎很不受欢迎。
“您没什么事就先回去吧。”黄泉隔着门朝蛇头喊。
“我就是来看看有没有人在搞破坏。”他伸着短粗的脖子朝大棚里看了一阵,只看到一个黑色的剪影,一片可怕的沉默后,他悻悻地走了。
蛇头的确很令人讨厌,他已经快五十岁了,还是一个单身汉。据说他曾经和一位有妇之夫发生过瓜葛,之后闹得满城风雨。他并不以自己的罗曼蒂克史为荣,毕竟,和小姐恋爱是一段佳话,和太太恋爱算是什么呢?
某天晚上,一个黑影乘着风儿,落到了基地里。
“谁?”黄泉警惕地追过去。
“是我呀。”借着灯光他看到,那个人身量不高,穿着一身短小的囚服,两绺发白的头发盖在前额,一张口便露出一排大而突出的牙齿。
“你从哪来?”
“从南边。”
“哦,打南边来个了喇嘛。”
那人很不自然地笑笑。他的身边落着一片黑压压的鸟,全都是乌鸦,一只只眼睛盯得人心里发毛。
“你来干什么?”
“我是来巡视的。”
“你从哪来回哪去吧。”
那人“起驾”的情景非常壮观,他牵起一串绳索,每一根绳子都系在一只乌鸦脚上,乌鸦扇动翅膀,发出呼啦啦的响声。乌鸦们飞起来了,他的身子也好像一点分量都没有似得被带起来,随着乌鸦飞回到南边去。
后来黄泉才知道,那个人叫白神,是南仓的天王。因为他们之前从没见过面,所以相互并不认识。后来的一段时间,他总是隔三差五地乘着乌鸦再天上巡查。差不多每个那样的夜晚,黄泉都能看见一群乌鸦带着一个人,像流星似得,降临在基地里。
“你不老实在南仓待着,为什么总往我这跑?”黄泉终于忍不住问。
“是狱长派我来巡查的,以免有人要破坏基地。”
“那他为什么找你?”
“因为,我能看到他们看不到的地方。”白神诡秘地一笑,一只乌鸦落在他的手臂上,像是猎鹰常有的姿态。
“这些乌鸦是你养的?”
“它们会自己找吃的。”
“那,它们能传信吗?”黄泉的眼睛忽然像被什么点亮了一样。
“你开什么玩笑呀,这是乌鸦,又不是信鸽。”
“既然你能飞来飞去,那为什么不逃出去呢?”
“逃出去?为什么要逃出去呀?”
“外面是自由的世界,我的妹妹也在那里。”
“不。”白神的表情忽然变得很认真“这里才是自由的世界。外面的世界,是没有自由的。再说,如果我飞到外面去,他们岂不是会用枪把我给打下来吗?”
的确如他所言,这里是最不自由的世界,可也是最自由的世界。在外面的世界里,人的恶行会由法律明令禁止,如果有人触犯,就会被送进监狱。而在这里,罪恶的交易仍在进行,假如管理者认为有利可图,就会对这些行为听之任之甚至参与其中。从狱长到狱卒,只要可以得到好处,只要犯人不会逃跑,其他的事情都无所谓。
“行了,不说这些了,你是怎么进来的?你有家人吗?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想离开这里?”
白神有过老婆,还有过一个女儿,虽然她们长得都不好看。某一天,他听见妻子和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他们商量着如何让他这个碍事的丈夫消失。后来,那个男人和他的妻子就消失了,再后来,他们重新出现在村口的池塘里。事情刚刚发生的时候,白神本能地想跑,他不想在失去妻子和名誉之后又失去自由。当他入狱后不久,他的女儿就死了,而关于他的闲言碎语,如同杂草一般顽强地存活着。他不想再回家,那里的熟人太多,而在这里,没有人认识他,他的耻辱可以像一滴墨水滴进大海里那样被冲淡。况且,这里没有什么不好,要吃有吃,要喝有喝,在家里时,老婆经常因为闹罢工而让他断炊。赵四非常羡慕白神,他自己的罪过不少,可是没有一条可以让他长期待在这里,同时他也没有胆量和能力去创造一条足够重大的罪过。
“唉,这可真惨。”听完白神的描述之后,黄泉同情地说。
“都过去了。”他淡淡地说着,但仍把牙关咬得很紧,以至于鼻翼两边的纹路都清晰起来。
对于旁人来说,一件事是很容易“过去”的,即使是杀人放火、天崩地裂那样的大事。哪怕是一天有数百人死去,或者一座岛忽然沉入海底,与之无关的人也只会难过和感慨一阵,然后继续平平无奇的生活。只有对当事人来说,痛苦会仇恨会久久难以散去,不管是过了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二十年,回首往事还是难以忘怀。
小菊子仍然思念姐姐,她已经给姐姐写了很多很多信,可是一封也没有寄出去。她还把很多蓝小姐买给她的糖果留起来,放进一个漂亮的铁盒子里,预备以后一起送给姐姐。可是,这些漂亮的糖果经过岁月的侵蚀,最终都变色变质,不是融化就是开裂,只有糖纸还鲜艳如初。
“菊子,你姐姐的糖,以后再买给她吧。”蓝玉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嗯。”她撅噘嘴。
这些日子里,她读了许多书,包括《巴黎圣母院》和《悲惨世界》,看到那些少妇为了养活幼儿而出卖自己,她就想起自己的姐姐。只不过,姐姐是靠出卖猎物来养活她。有时候,她还会梦见那个可怕的夜晚,和那个猥琐的男人。他的长相她已经记不清了,但他总是以模糊的黑影出现在她的噩梦里。她一点也不可怜那个男人,但对于后来被当做猎物的人,她总是忍不住去想,他们的父母还在世吗?他们也有兄弟姐妹吗?也有妻子和孩子吗?他们死去后他们的家人会难过吗?她与他们素不相识,但她隐约知道他们中不是每个人都“该死”。一切来得太快,就像一场梦一样。为什么会这样啊!她问自己,她找不到答案,只记得曾经在书上看过一个词“弱肉强食”。大概在现在的环境下,人已经与野兽没有不同,自相残杀也不过是像老虎吃掉猪一样理所应当的事情。
“菊子,在天香会馆有个剧组在挑选演员,你也去试试吧。”
“蓝玉姐姐,真的吗?”
“当然啦!我看你一定能行。”蓝小姐鼓励她。
“那,你会陪我一起去吗?”
“我···我也很想去,但是我还有采访。”
“好吧。”她又噘嘴了。
“好啦,笑一笑嘛。”
蓝玉接到任务,去采访一个中年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