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宫
唐 元稹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第一章 天宝年中花鸟使,撩花狎鸟含春思。
环儿是个幸运的女孩。第一个幸运是,她比同龄的女孩拥有更多的父爱与母爱。父亲的官职虽不高,不过是从六品上的尚药局侍御医。但父母膝下无子,唯有环儿一女,因此环儿自小便被视为掌上明珠,备受宠爱。第二个幸运是,她美丽聪颖,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其善弹琵琶。第三个幸运是,自小指腹为婚的况哥哥,善良阳光,两人她青梅竹马,郎情妾意,双方父母都同意十六岁便为两人完婚。
可人生的幸与不幸,从来只在旦夕之间。当宫里的使者来到环儿家中,所有的幸运就都与环儿无关了。作别已近苍老的父母,从此再不能承欢膝下,侍奉双亲。辜负深情的况哥哥,从此再不能续凤凰于飞、琴瑟和鸣的美梦。而这一切的祸源,竟然是自己的美貌和才华。为玄宗采选的使者们,谄媚上主,不遗余力,收尽父母钱财,可还是将环儿送进宫去。
可谓:天宝年中花鸟使,撩花狎鸟含春思。满怀墨诏求嫔御,走上高楼半酣醉。醉酣直入卿士家,闺闱不得偷回避,良人顾妾心死别,小女呼爷血垂泪……(元稹《上阳白发人》)
第二章 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
在同一批进宫的采女之中,环儿显得那么清冷孤立。一入宫门深似海,与父母、远哥哥,此生不复相见。生离,比死别更令人受尽煎熬,苦不堪言。她冷眼地看着周遭的美女们使劲钱财和计谋,争奇斗艳。进宫已是人生最大的苦痛,环儿的心已如古井,再也泛不起任何涟漪。所以,当身边的小姐妹提醒她,要把名字改掉,也不许再带琵琶在身边时,她也毫不为意。宫女也好,妃嫔也好,都是悲剧。更何况,环儿已立志,不要恩宠,余生在心中守着况哥哥,就够了。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世间的许多事,从来都不能如人心愿。也许是太独特、太孤艳,也许是命中注定她与杨妃同有个环字,也许是她的琵琶才艺让杨妃自惭形秽。再被杨妃召见的第二天,她就坐上去前往洛阳上阳宫的马车。也是到了行宫,她才知道,原来采女入宫后,最先见到的不会是皇帝,而是杨妃。稍有姿色和才华的,都会被妒火中烧的杨妃从长安发配到遥远的洛阳行宫-上阳宫。
可谓: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白居易《上阳白发人》)
第三章 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
上阳宫虽说是个行宫,但安史之乱后,上阳宫已经损毁如废宫。高高的宫墙内,种着更高更密的合欢、石榴、刺槐.....春夏时节,红彤彤的花朵兀自开得艳丽。合欢、石榴都是象征欢好的吉祥树,那一片红,却仿佛是宫女们迅速燃烧的青春和热情,衬得这寥落衰败的行宫,格外的寂寞。环儿自是不爱吉祥树的,因为这只是树的名字,不代表上阳宫真的有什么吉祥日子可言。这是一个被皇帝遗忘的行宫,衣食菲薄,住所简陋,终身苦役,生病无医,自生自灭。她爱的是刺槐,因为刺槐花能吃,还很甜。尝一口刺槐花的味道,是支撑环儿余生的信念,那个甜,让人觉得自己还活着。
四十四年,连沧海一瞬都算不上,环儿却已红颜换苍颜,乌发变白发。四十四年,她也曾几度生死,阴冷、劳作、饥饿、瘟疫......每一样都能要了她的命。很多姐妹都没熬住,被安置到“宫人斜”里去了。说是“宫人斜”,也不过是个乱葬岗。说到死,环儿不怕。环儿不怕孤独,自然早已超脱生死。环儿怕的是衰老,十六岁前的记忆越来越模糊,父母的慈爱、况哥哥的笑靥,仿佛是上辈子的记忆,他们真的存在过吗?还是居住在上阳宫内太过寂寞而产生的梦幻呢?唯一真实的是与姐妹们一起闲坐说说笑笑的日子,苦中作乐的日子。这一辈子,到老都是玄宗的女人,可是到老都没见过玄宗一面,没听过玄宗一声。玄宗只是环儿身上的带枷锁的标签,即使玄宗已死,环儿也必须为他守着这个上阳宫。
可谓: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宫莺百啭愁厌闻,梁燕双栖老休妒。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白居易《上阳白发人》)
第四章 君恩不闭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与谁?
终于,环儿也将走到生命的尽头。可能是预感到一切的结束,环儿支撑着身体和精神,来到上阳宫的御沟旁。守备的人心怀悲悯,对此早就睁只眼闭只眼了。今年的刺槐花开得真红啊。环儿捡起地上一朵,小心的擦拭干净,放到口袋里。这一大早的,打扫御沟的宫女们还没开始工作。御沟里漂着几片刺槐叶。忽上忽下,雀跃飘扬的样子,真好。环儿不禁摘下一片最大的刺槐叶,将它丢入御沟中,然后是更多的叶子,丢入御沟中。环儿的动作越来越大,摘下的叶子越来越多,情绪越来越激动,将叶子尽数都丢入御沟内。
是啊,我的这一生都被困在这上阳宫内。这刺槐树又何错之有,为何要与我一样被困在其中,就让它们都随着御沟漂出去吧,外面的世界,纵使有污浊、阴暗,终究是自由的。想着,环儿掏出了绣花针,在一片叶子上刻下:“旧宠悲新扇,新恩寄早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该诗名为《题洛苑梧叶上》,为故事需要,将梧叶改为刺槐叶,诸君明鉴。)将叶子丢入御沟后,环儿靠在刺槐树下,掏出口袋里的那朵刺槐花,真甜啊。父亲、母亲、况哥哥,这一切终究要结束了。
可谓: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曹雪芹《葬花词》)
环儿不会知道,她的诗叶,真的漂了出去。漂到了一名叫顾况的青年诗人手中。顾况回诗,诗为: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君恩不闭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与谁?(顾况《叶上题诗从苑中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