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夫君他纵情笔墨时,总有一番豪气蕴涵其中。他那支被流苏牵绊的笔,尽情挥洒在白纸上时,犹如一柄神剑挥舞,所向无敌。
一旁,我扶着一树灼灼桃花,嫣然轻笑,心道,看来我着实是被族中风气所染,竟把一介书生的夫君想象成那些挥剑砍杀的将军。
那些将军们,大多在与别族的战斗中被砍得七零八落,成了别人所向无敌的垫脚石。
于是,我又忽觉不应这样想,也不能这样想。
“茜茜,帮我拿一方流云砚。”他执笔转身,一身白衣如画,那俊俏眉眼上的和煦笑意,正迎上几瓣惊落的桃花。
“夫君,你莫非是在吃砚台,这已经是本月第十方砚了。”我从桃影的绯红中缓缓走出,顺手携上了石几上的一方砚。
“一时失手,把砚磨破了。”他笑容不减,轻轻拉我近旁,眼中有柔情万种。
“茜茜,先不要叫我夫君了,叫我帝落吧。”他轻抚我额间发丝,将我融入纯白衣襟。
“怎地,我喜欢叫。你不让我叫,难道是想做负心郎吗?”我把头埋在他的心口,贪婪呼吸着那氤氲的白芷芳香,神思有些沉醉。
夫君将我从胸间扶起,眉目中鲜有地泛起一丝慎重,“茜茜,待我与你行罢拜天地的大礼,再随你呼唤。”
我在他胸口伏地舒服,不想被剥离出这片温海,于是挣脱了肩膀上的束缚,又靠了前去,重新钻进那醉人的白芷香气中。
待躺的安逸了,才迟迟想起,好像夫君刚刚说了关于拜天地礼数的事。
我把眸子关合,懒懒地道了声:“好。”
2.
“真难以想象,堂堂妖族之主,竟如此痴缠于一介凡人。”玄冥负手,抬眼望向正背着一筐字画慢慢离去的夫君。
我听罢,微微摇了摇头,未语。
“茜儿,在瑶海之滨,此人竟敢烦扰你沐浴,早已是死罪了,不如就让我抹杀了他,你也好回族中主持大事。”玄冥面带戏谑着道。
“师尊不可。”我阻止道。
“怎么,你还真要与这寿命不逾百年的凡人共度一世吗?”玄冥道。
“一世又如何,我便看他终老,守他枯骨又如何?”一丝冰凉渐渐沁入心田,我深知玄冥为何所忧。
妖族寿命动辄千年,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与人类结合的妖族落得个独守余生的凄凉下场。
“罢了,但族中大事不可放任,你为妖主,自当承担重任。”玄冥投来沉重目光。我知她是怕我因私情葬送了妖族万千生灵。
“北海战事如何了。”我淡淡道。
“原本鬼族已被我族将士杀得节节败退,奈何天族的那些闲人却来横插了一脚,我族正与那两族在北海对峙。”玄冥道。
“嗯,既然这样,那就一道都杀干净了吧。”
“喏。”
我转身,把衣纱束起,轻挽长发,开始为即将贩字而归的夫君做些吃食。
今天就用新淘的糯米做些肉粽吧,这种食物,他着实喜欢的紧。
3.
竹席上,我着一袭红裳,若刺目流虹,委身倚靠在夫君的胸膛上。白芷香漫入我的鼻息,与眼前人的心脏跳动声揉成一片。
“夫君,你何时与我行那拜天地的大礼。”我手抚着他的胸口,痴痴道。
夫君微微起身,将宽袖盖在我的身上,报以温暖和煦微笑,道:“茜茜,等那些字都成,那些画尽善了,便与你共拜天地。”
“你们人类还真是麻烦,总是碍于这些俗物。”我窝在他白色衣衫里,微微打着哈欠。
“茜茜,你在说什么呢。”夫君把我向深处揽了揽。
我才觉失语,于是装疯卖傻道:“我不想要当人啦,当人要拜天地才能成为你妻子。我们还不如当两只妖,那样只要互相喜欢就能在一起。”
夫君忽然反身把我压在身下,白芷香气倾灌而出,我一时迷离如幻。
“茜茜,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最宠爱的小妖。”他手指轻抚我眉梢,笑若春风。
我双瞳迎上他的眉眼如画,想静静欣赏,不料嘴唇被一泓温软浸润,瞬间融化于无形。
疏窗外,荫荫竹林被一阵萧索的凉风刮过,发出窸窣声响。天地间,这须臾小屋,显得如此温暖。
我想,如果就这样度过一生,那该有多好。
4.
直到再三看清那双冰冷眼眸,我才确信,世间几多梦幻。
帝落一挂白衣若垂天之云,身后簇拥着百万天族,共立于波涛汹涌的北海之上,其势汹汹,难挡。
“听说天族出了个足智多谋的天君,便是你罢?”我强压下胸腔内翻腾的血液,隔海问道。
“妖姬,你束手就擒罢!”他将长剑挽起,猖狂的海风掀起剑端那抹似嘲笑的流苏。
我险些晕厥,才知,那杆颇有些剑意的笔,原本就是他的随身佩剑。
我是有多傻,才以为我那位“夫君”和当代天君有同样的名讳,又有多傻,才认不出这把对我杀意浓郁的剑。
“你若想要我的性命,大可告诉我,我给你便是,何必大费周章,将我的魂魄幽入那锁魂阵。”我胸膛里一阵寒凉,实在不敢信眼前这位冷眼天君,就是我那柔情百种的夫君。
“妖姬,你举族进犯鬼族,弄得天下血流成河,哀鸿遍野,实乃是天怒人怨。如今你强冲先天锁魂阵,三魂只剩下一魂,不必再做垂死挣扎。”帝落面若冰霜,以剑锋向我。
“夫君,流云砚都碎了,在我身前暗暗刻画那些阵眼,一定很累吧。”我望着天穹那边的白衣如画,突然一阵失神。
心灼灼刺伤,一颗颗冰凉的水珠从面颊上接连滚落下去,消散于风中。
“你… …”
许久,我转身,看着身后喋血的玄冥,和伤亡惨重的妖族将士,深深闭眸,仰天长叹。
“两族征战,非我一人之意可左右。我内心想的,不过是与你平淡过一生罢了。如今,一切都成空,我只怜,对你的那一腔深重情愫,尽付东流!”
我一身赤色霓裳开始燃烧,三千情丝也凌空飞舞,做了黑色火焰!
“你们可知,我虽为妖族之主,却并不是妖。我乃是妖族祖地里,数万年间的杀意所化,魂魄于我而言,本就是桎梏。”
熊熊火焰燃烧,我的身体皆为所焚,只剩一颗头颅,冷冷盯着天君那不可思议而又惶恐至极的脸。
我不断吸收着附近已死尸骸中的杀意,火势渐大,烧的北方天柱都开始晃动。
天穹剧震,两族陷入一片慌乱。北海疯狂翻滚的海啸涌起,试图清洗我最后一丝笑容。
“夫君,你可知,若情在,我尚可死,而今情灭,我只剩杀意!”
“夫君… …夫君!”
我轰然消逝,天地间尽是狂野的火焰。
5.
“后来呢?世间生灵都毁灭了吗?”一小妖歪着脑袋问玄阴。
“毁你个头呀,都毁了还会有你的存在吗?”玄阴用手指敲了敲那小妖的头。
“那是谁救了大家呢?”小妖摸着脑袋问。
“当然是我们那一代妖主的夫君!”玄阴神情激动,一双眼眸发亮,如又重温当初。
“神马??”小妖睁圆了眼睛。
“那日,漫天流火,天崩地裂,那一代妖主所化的杀意失控,即将屠戮世间一切生灵。这时,远方一人驾云而来,赫然是和天君长得一模一样的妖主夫君!”
“怎么会… …”
“哎呀,你先别打断我。”
“原来,妖主的夫君确实也叫帝落,而且他前世还是上古时期掌管世间杀伐的天帝。这也是我们那杀意化身的妖主为何如此喜爱他的原因,他们天生便相合。”
“天君的元神数次控制那凡人的魂魄,导致那魂魄不堪重负,竟有自毁之意。这时,隐藏在他身上的天帝元神及时苏醒救了他,同时天帝亦感应到北方世界的巨大变化,便赶来阻止了一切。”
“哇,原来是这样啊,天帝好酷。”小妖眼中一片憧憬,失神地构想着上古天帝的卓绝风姿。
“那我们那一代的妖主呢?真的就灰飞烟灭了吗?”小妖忽然又问。
“那就不知道喽,那次灾难各族死伤太严重,大家都自顾不暇,谁还有时间管别人。”
“噢… …”
6.
瑶海之滨的不远处,一片竹林郁郁葱葱,迎风簌簌而响。
近旁,一男子眉目俊俏,白衣如画,正俯身挥舞着狼毫,笔势如行云流水,挥洒自如。
许久,那人的眉眼终于展露出和煦微笑,转身道:“茜茜,待我去镇里把这最后一副字换了,便与你行拜天地的大礼。”
一树灼灼桃花下,一道人影慵懒地起身,红衣的一角被风微微抚动,旖旎而舞,翩若惊鸿。
她浅笑盈盈,缓步走来,柔柔道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