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人间走一趟(自传)

一、捏醒人间的那把老茧

1961年的淮河,水色是沉郁的褐黄。秋末的风卷着河滩上的芦花,扑在淮北小城的屋檐上,呜呜咽咽像谁在哭。11月9日傍晚,我就在这风声里落了地,落在医院那间刷着白石灰的产房里。

母亲后来总说,那天她刚从化工厂的三班倒里脱出身,工装裤膝盖处磨得发亮,还沾着些说不清的白点子。她躺在产床上,听见隔壁产房的婴儿哭得惊天动地,心里头像揣着块冰。因为我落地时太安静了,闭着眼,小嘴巴抿着,连胸口的起伏都细得像游丝。接生的医生捏着听诊器,在我胸口挪了半晌,最后直起身,对着产房外的父亲摇了摇头。

父亲那时刚从航运公司的码头赶过来,军绿色的旧棉袄上还沾着淮河的潮气。他是新中国空军里的机械师,信阳航空学校的毕业照还摆在抽屉里,照片上的青年穿着工装,手里攥着扳手,眼神亮得像星子。抗美援朝时,他没驾过歼击机穿云破雾,却在地面的掩体里拆了又装、修了又查,让那些带弹的铁鸟能稳稳升上云端。枪林弹雨里他盯着仪表盘的手从没抖过,可那天站在产房外,他指间的烟卷烧到了尽头,烫了手也没察觉。母亲说,她听见父亲粗重地喘着气,像头困在原地的野兽。

就在医生准备说“再等等看”的时候,产房的门被猛地推开。祖母裹着件打了补丁的黑棉袄,迈着蹒跚的小脚(祖母裹过脚),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她是几天前从湖南乡下赶过来的,一路上几经波折,鞋都磨破了洞,可见求孙心切。“让我来!”她哑着嗓子喊,拨开围在我身边的人。

后来母亲无数次跟我描述那个瞬间:祖母那双常年摆弄草药、布满老茧的手,抖得厉害,却异常稳当。她俯下身,盯着我紧闭的小鼻子,眼神里是豁出去的决绝。“这娃子是跟阎王爷躲猫猫呢,得叫他醒!”她说着,拇指和食指捏住我的鼻翼,一下,两下,三下——不是轻轻碰,是带着股狠劲的掐,像是要把我从那片没声息的黑暗里硬生生拽出来。

第三下刚落,我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那哭声不大,带着点委屈,却像道惊雷劈在产房里。父亲一下子冲进来看,母亲说他的眼眶红得厉害,手忙脚乱地想抱我,又怕碰坏了似的。祖母直起身,用袖口抹了把脸,不知是汗还是泪,咧开嘴笑了,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好了好了,回来了!快,给娃喂奶!”

她小心翼翼地把我抱起来,递到母亲怀里。我闻到母亲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还有点说不清的奶香,哭声渐渐小了。祖母站在旁边,看着我小口小口地吮着奶,嘴里念念有词:“咱娃命硬,以后准是个有福气的……”

窗外的淮河还在流,风还在刮,但那间产房里,已经有了不一样的暖意。多年后我才明白,祖母那三下带着老茧的掐,掐开的不只是我的鼻子,更是我和这个人间的联系。从那天起,淮河的水、父亲修过飞机的扳手、母亲的工装、祖母的药香,就一起融进了我的骨血里。(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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