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香儿也回来了,已经十六岁的她出落的俊秀清丽,明年就要和王老爷家的三儿子拜堂圆房了,虽然在那里吃穿不愁,可是早上天未亮就要去打猪草,然后生火烧一家人的洗脸水,做早饭,全部吃完了以后才赶紧吃点残羹冷炙。又要去喂鸡鸭,然后去田里帮忙,中间要给大伙送水做饭,下午收工回来再上山打柴下地浇菜,到井边挑水洗衣,然后是做晚饭,一天下来,腰酸背痛,躺下的时候已经是半夜。童养媳说白了就是不要钱的奴隶,丫头,免费的劳力,能多使唤就多使唤点,何况,在这种几辈子买地积累出的乡下地主家,就连王地主自己也是个大字不识的农民,自己也下地干活。与祁老爷那种祖传的大户地主不同,王老爷的爷爷,爷爷的爷爷也许就开始辛苦一辈子买下一点土地,积累了几代人,终于有了几十亩地,自然是宝贝似的伺候着。中国农民骨子里对土地的热爱和执著,使他们生生世世的最高理想就是向往着能有自己的几块地,村里哪块地好,哪块地该种什么,三伏的时候怎么样引水到田里方便,都清清楚楚,这些是与祁老爷那种传统意义的地主很不同。所以,香儿虽然吃苦,可却是农村里人平常的一天,家里每个人几乎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王地主虽然为人吝啬刻薄,王太太却也是童养媳出身,还算厚道。加上香儿手脚麻利,又认识几个字,大伙儿待她也还和气。
祁老爷的后事自然是一切从简了,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些亲戚,香儿东拼西凑再借了点钱,也还算买了副薄棺材。福生已经十四岁了,身板子结实,个子比姐姐香儿还要高出半个头,嘴上也开始长出些细细的茸毛。那天福生禄生扛着棺材走了几十里山路,下了葬,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远房亲戚说愿意带福生北上谋个生计,问愿不愿意。
晚上,四姐弟三年来第一次再坐在一张桌子上。
没有灯,也没有火,风从四面八方呼呼的灌进来。
俗话说三十晚上的火,十五晚上的灯。
才出霄,整个村子就都看不见什么灯火。南方的冬天气温虽然不似北方低得吓人,可是又湿又阴,寒气简直好像要附到你的骨头里。
香儿知道福生在想什么,只是,以后再见就更遥遥无期了,不觉黯然。
黑暗中福生看不很清香儿的脸,但是那哽咽的声音却清晰入耳。他的头更低了。兄弟三人,福生和麟生都生性不爱说话,只有禄生能说上几句,人也机灵,平日讨饭他最能说吉利话。小小的麟生捧着破碗前面一站,福生搞定狗敲开门,禄生就开始说,一口一个大妈奶奶,叔公老爷,恭喜发财等等,总是能让兄弟三人讨上点什么。这个时候,机灵如他,却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许久,黑暗中香儿叹了口气,福生,你带禄生走吧。麟生还太小,就先跟我过着,你们要是好了,就回来再接他。
福生低着头,禄生看看哥哥再看看姐姐,只有小麟生张着一双大眼睛,目不转睛的看着两个哥哥,生怕一眨眼,他们就会消失掉,他隐隐的感觉到,很快,两个哥哥就真的会在什么时候迟早会不见了。两年前麟生抱着哥哥的腿要一起情景在福生的脑海里浮现,家,家在母亲过世后就不存在了。他不知道要恨什么,生活素来如此,能有一顿饱饭,就要感激老天的慷慨了,妄想全家人在一起也那么难。可是,只要大家都活着就好了,能活下去就是乱世中最大的幸运了。想到那个远方叔叔许诺的,也许几年后就能攒下点钱,麟生也大点了,就可以回来带麟生一起去,过点好日子,忘记在这里丧父丧母的痛苦。像到这里,福生抬起了头,他拍拍麟生的肩膀,迎上那双深入潭水的眼睛:“麟生,你留在姐姐那里,你现在是个男子汉了,不要让别人欺负咱们祁家的人了阿!”
香儿再也忍不住,泪如断线的珍珠,不成串的落下来,湿了胸前的衣襟。
麟生小胸脯一挺,大声地像个承诺似的说应道:“嗯!!谁要敢欺负我们,我就打他们!”
他以为这样,哥哥就可以很快回来了。所以,他要越来越强壮,就可以保护大家,可以不和亲人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