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贾宝玉有句名言:“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这句话在贾宝玉这里并不绝对。在红楼梦的第15回,当贾宝玉和水溶王爷相遇时,我们看到了两个清澈如水的生命在熠熠闪光。
先回看一下文中对北静王水溶的描写:
头上戴着洁白簪缨银翅王帽,穿着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鞓带,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
王者出场,权势相伴,一般而言,在我们眼中,色调是大红大紫的。然而,北静王水溶身上,除了那一根碧玉红一样的带子,整个的装扮给我们的是一种非常清静素雅的感觉。
其实贾宝玉是不喜欢结交官场上人的,尤其是居像这样高位的王爷。但是听到水溶王爷叫他,他心中很是欢喜,屁颠屁颠地跑去相见。
再来看水溶王爷眼中的宝玉:
见宝玉戴着束发银冠,勒着双龙出海抹额,穿着白蟒箭袖,围着攒珠银带,面若春花,目如点漆。
银冠、白蟒、银带,所有的色调都是银白色的。当然,这是在为秦可卿送殡路上,如此装束很合当时的情境。但是,我们从水溶王爷和宝玉的穿着打扮以及相貌的描写中,有没有一点似曾相识的感觉呢?
一个是面如明玉,目似明星;一个是面若春花,目如点漆。
他们的颜值太相似了。贾宝玉是一个很有灵性的人,他携带着三生三世前的故事来到人间,身为女娲炼石补天灵石的化身,那一刻,会不会有一刹那的触动:这个王爷,我见过的?
颜值,空有皮相。曹公早就看透了臭皮囊背后的真相,所以曾借《西江月》自嘲:
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所以,贾宝玉的眼光,绝对不会单纯地停留在对外表的欣赏之上。若没有灵魂的区分度,人与人的差异何在?“任他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那一瓢,一定是灵魂和自己最亲近的那一个人。
且看水溶王爷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宝玉来参见,从礼节上看,王爷不方便下轿,但是他忙从轿内伸出手挽住,一个“忙”一个“挽”字,我们看到了这个王爷的谦逊有礼。宝玉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毛头小孩啊,并且地位儿比王爷低太多。
见到宝玉,王爷评价说,果然如宝似玉。然后问玉在哪里,宝玉连忙从衣内取了递出去,这是带着体温一块玉佩。水溶看完,理好彩绦,亲自与宝玉带上,又携手问宝玉几岁,读何书。
看宝玉语言清楚,谈吐有致,水溶王爷对着贾政称赞,“令郎真乃龙驹凤雏,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未可量也。”这番称赞,宝玉从来没有在老爹贾政那里获得过。贾政根本就看不到自己的这个儿子有多么灵秀,他只看到了宝玉不读八股文,亲近女孩子,却不知道这个孩子有着惊人的审美能力和广博的情怀。
接下来,水溶又以自己的成长为例,劝勉宝玉不要荒废学业,约宝玉到自己家里和高人多交流。
这一番对话,让我们近距离地看到了水溶王爷的风姿:他是那么洁净,风神毓秀,聪明俊美,却又是那么谦逊低调,矜持温和。所谓的君子如玉,如切如磋,大概就是形容这种人吧。
水溶王爷呈现出一种很美的生命妆态,他身居高位,又清静如水。和他的名字带给人的感觉一样,从他身边走过,就好像水流过心田,整个人都被净化了。
大概宝玉身边的男人都呈现出泥性状态,所以当他和水溶王爷相遇的时候,他似乎有一种找到同类人的感觉,或者是那种“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追求。
我常常会猜测,如果贾宝玉顺风顺水,没有出家,家族也没有被抄,长大之后的他,应该就是北静王水溶这个样子吧。
可能我们每个人身边都会遇到一两个这样如水般清澈的灵魂,当你看到这个人的时候,无论是同性还是异性,你都会发内心的叹服:真好啊!那是一种对美的欣赏,无关权势,无关地位。
水溶还送了贾宝玉一串御赐的香念珠,想来宝玉也是很珍贵的。他后来送给了自己的林妹妹,没想到林妹妹一点儿也不稀罕,“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这东西。”试想一下,如果天下的臭男人都像水溶一样,世上女性该少多少悲剧啊!
宝玉和水溶王一样,有一颗悲悯平等之心,不以富贵的姿态示人。
我们在生活中,总会见到稍有一点权势的人,就会趾高气扬,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吆喝摆弄他人。像宝玉的小厮,像王夫人的陪房。
所以宝玉和水溶王有这样的平等视角,尤为难能可贵。
在读红楼梦第十五章的时候, 有很多读者会觉得宝玉和秦钟一样,都是沉溺于荷尔蒙爆发中的青少年,就是纨绔少年的姿态。
其实不然。在宝玉和北静王水溶分别之后,他和秦钟就随凤姐一起到了农家庄园。因为权势之人到此,村庄里的男人都被撵走了,只留下村姑庄妇。
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贾宝玉到了农村,非常新奇,看到农村种庄稼用的锄犁等物品,宝玉深深叹息,“怪道古人诗上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正为此也。”看到一架纺车,宝玉来拧着玩。
没想到,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跑过来,喝着宝玉,不让他乱摸。这是一个姑娘的自尊和勇气,可能在宝玉来之前,丫头已经织了好久的线,织布机上是她辛辛苦苦劳动的结晶,织布机还是一个农家重要的资产,所以她担心宝玉弄坏,以至于忘记了身份,制止了宝玉。
宝玉什么反应呢?他连忙丢开手,陪笑道歉。能向平民丫鬟道歉,这就是一种平等意识,是对他人生命的一种善待。他没有因为自己地位的高高在上,而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相反,他觉得自己真的错了,真的不应该弄一个女孩家的东西。如果这个时候跑过来指责他的是一个农夫或者是农妇,宝玉也会致以同样的道歉。当然,向女孩道歉,宝玉甘之若饴。
丫头说,你们哪里会弄这个,我纺给你们看吧。然后就坐在织布机上纺起线来。十七八岁的姑娘劳动的场景是很美的。秦钟拽着宝玉说:“此卿大有意趣”。秦钟的这句话很轻薄,就像看到了一个漂亮女孩子,然后对其色相指指点点,想入非非。
而宝玉呢?当一个婆子把二丫头喊走的时候,他感到了一种怅然。这种怅然完全不同于秦钟流于表面的欲望,有更真诚的情愫在里面。
他在怅然美的离开。二丫头身上有一种美,属于朴素的,自然的,野性的,灵动的。宝玉欣赏这种完全迥异于他生活的美。当姑娘离开的时候,他想这一生再无缘相见了。缘分到此结束,他深深地叹息。
他还在愧疚。在很多人面前,宝玉总是很谦卑,愿意做低做小。为何如此呢?那是因为他有一双审美的眼睛,这双眼睛让他超越了外在的世俗的标杆,他在世间万物和很多人身上看到了超越自己的美,他有点自惭形秽。因此,他产生一种愧疚之心,为自己地位高高在上而愧疚。
为什么我要独享这些富贵?那些卑微的弱小的生命,她们是那么的美,却遭受着恶劣环境的碾压。就像这个二丫头,若是出身高贵一些,又怎会逊色于自己身边的女孩子?
无论是北静王水溶,还是村里的二丫头,和宝玉都只有着一面之缘,在以后的情节中,曹公再未提及。貌似是擦肩而过,然而每一种能烙刻在心中的缘分,都有着它的前因后果。他们灵魂相似,他们气息相通,就像风儿吹过蒲公英,什么都不说,就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