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偶然看电视上说交城手工月饼的一档节目,不由想起童年打月饼、过中秋的种种趣事来。
那时候,食用油是很稀缺贵重的东西,有的人家长年不炒菜,几乎所有的菜都用煮的,但是到了中秋将近,家家户户却将几乎攒了快一年的油都拿出来,打月饼过中秋。后来学朱德元帅写的《母亲》,其中一句说邻人“有了一顿充,没有了敲米桶”,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就想到那些大半年不炒菜,就为中秋打月饼的邻居们。
离着中秋还有好几天,主妇们就开始忙活上了。因为月饼模子只有很少的几家才有,提前好久就排好了档期,今天你家明天他家,而我们家是连那种专用来烤饼的厚重大铁鏊子都没有,所以一般都要等到人家都烤完了,也就到了中秋前一天才开始烤。
而之前几天,谁家烤母亲就到谁家去帮忙和面包馅。到了我们家烤得时候也就格外热闹了。邻居的奶奶和几个阿姨都会来帮忙,馅料是母亲早预备好了,一般是芝麻、核桃、花生仁、青红丝加红糖,葡萄干是我们家偶尔才有的奢侈品,已经被大家艳羡不已。大家来了分工合作,有揉面的,有包馅的,有拿模子刻花的,有上火烤制的……
一般做两种饼:带馅的月饼,不带馅的玉兔和悟空,那时我已知道嫦娥玉兔的传说,知道玉兔是与月亮有关的,却不明白为何没有嫦娥,却凭空多出来一个悟空,我问了邻家奶奶又问邻家阿姨,她们也没给出一个令我满意的答案来。那时我们刚从老家搬来不久,母亲热衷入乡随俗,对我问东问西颇不耐烦。因为一个总爱问为什么的女童,随时可能问住别人,让别人觉得自己不够高明,她总是让我不许瞎问胡说,免得说了不吉利的话得罪了神灵,所以至今我也没弄明白为何会有一个系着虎皮裙拿着金箍棒的悟空,这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
我特意把那个节目看完了,想要看看他们是否会烤出一个悟空来,再听听是何讲究,但到底没有满足了我这点小小的好奇心。
成年妇女之间总有滔滔不绝的话可说,这是我那时就有的看法。这些人聚在我家,边干活边聊得热火朝天,她们的哗笑时时让我怀疑要掀翻我家屋顶,比之她们常骂孩子们上房揭瓦威力更大。面要由壮实有力气的阿姨和,不时倒入一股黄澄澄的金子一样的油,她反反复复要在盆里在案上揉好久,面揉好了,在抹了油的案板上搓成条,切成剂子,几双手上下翻飞,不一会儿,案子上就放了许多包好馅的圆面团,然后把一块大的面团放在案子的边上,把包好的面团塞进模子里,这也是个技术活,弄得不好,就会露馅。这样用手指反复压实,再在那个大面团上哐哐地把印上花的月饼磕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到用高粱秆缝制的篦子上,一个个排好,发着淡黄色泽的生饼坯上印着吉祥的纹样,散发着豆油或菜籽油的天然香味,就象许多熠熠生辉的小月亮,看着令人心生欢喜。
我和弟弟在旁边也忙得不亦乐乎,稀罕地动动这看看那,却往往被大人喝止了,总怕我们鲁莽的举止会破坏了成品的完美。
那边炉子上鏊子已经烧热,轻轻抹上一层薄油,一篦子印好花纹的饼坯被温柔地移驾到鏊子上,不久就有烘烤的香味飘荡在空气里,象一缕香魂似的钻进鼻子里,惹得我和弟弟急不可待,但烤月饼是个功夫活,火旺了会糊,烤制的过程慢得令人心焦,肚子里象有一条顽强的蛇不得满足就昂头嘶叫一样难熬,月饼才终于出锅了。烤月饼的一般是邻居奶奶,大概因为老年人有耐性吧,她不急不燥烤得恰到好处,两面金黄,刚烤出的月饼香酥松脆,真是诱人。
除了给我和弟弟吃,来帮忙的奶奶阿姨人人有份。她们纷纷赞我们家的月饼真材实料,薄皮大馅,那时妈妈就会一边谦虚几句一边脸上乐得放光。
月饼包完了,就开始做另一种没馅的象饼干一样的薄饼,做这种饼用水和面,可以有甜、咸两种口味,只需事先在玉兔和悟空的模具里抹上少许的油,把面塞进去压得瓷实了,再磕出来,一个个栩栩如生的玉兔和悟空就如两军排兵布阵一样密密麻麻摆了许多,这边做着那边烤着,烤出来的玉兔和悟空,还要细致地涂上颜色。
我记得玉兔的脑门上有一个玫红色的花旋儿,眼睛也是红彤彤的,身上会在有花纹的地方点上红色、黄色、绿色的颜料,悟空可就复杂多了,他的金箍棒是红色,两头是黄色,虎皮裙是黄色上有红点,脸是粉红色,总之上了许多色之后,那个男性的悟空就被打扮成了一个桃红柳绿的小猴子,带着世俗的喜庆热闹和土气俗气。我那时候特别喜欢给烤好的玉兔和悟空涂颜色,大概就象现在的孩子热衷用五颜六色的颜料涂石膏娃娃一样。大人先涂几个,告诉我怎么涂,就把这项任务交给了我。我象当着大事的郑重样子,又喜欢又激动,一下午就在安静的涂色中飞快地过去。有时趁着大人不注意,我会加上自己小小的创意,但不敢太胆大妄为,单怕被剥夺这美丽的特权。
这种硬梆梆的饼可以放很久,刚烤出来还行,一放久了硬得象石头一样,但对那时候的孩子来说,也是一种难得的零食,有的人家要省到过年时才吃完。为了吃这个饼,我小时候费了多少唾沫、耐心和时间啊,现在想想都心疼,佩服自己小时候的坚韧不拔,现在要我吃个刺多点儿的鱼都老不耐烦的了。
后来听马三立老先生说北京糕点的相声,有一段特别经典,意思是有一块桃酥掉在地上,被压路机压进柏油路上了,赶紧拿撬棍来撬,桃酥没撬出来,撬棍断了,最后拿来根江米条,终于把桃酥给撬出来了。这夸张得令人匪夷所思又顺理成章的段子,让我一下子想起了小时候吃过的中秋烤饼,硬得实在跟马三立先生的北京糕点有一拼。
到了中秋当天,大家都要摆出供品“献爷爷”,还互相比拼谁家的供品丰盛,好象谁家的供品丰盛那个看不见的“爷爷”就会给他更多的酬劳奖赏似的。我那时候刚上学,受了唯物主义的教育,是个坚决的小无神论者,把她们那一套都视作封建迷信,大不以为然。院子里献爷爷最热心最积极的是两个小脚老奶奶,有时正和母亲谈着话,忽然象被针扎了一样跳起来说要去“献爷爷”。我故意淘气地说:“嫦娥是女的,要献也是献‘奶奶’,可是她不老,也不能当奶奶。”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把她们吓得赶紧捂了我的嘴。
天还不黑,她们就争先恐后颠着小脚里里外外准备供品,都想抢先占领那个不大的供桌,有时俩人抢得碰了头,还许吵一顿,想来就象现在的土豪爱跑到庙里抢头香是一样的道理。看着她们把平时不舍得吃的瓜果、月饼等等摆上简陋的供台,点上香烛,磕头作揖念念有词,我总是悄悄趴在门缝上偷瞧,她们滑稽可笑的样子,让我常常忍不住笑起来,这时母亲就会气狠狠把我拎开。
轮到我们家,夜已经深了,有月亮的晚上,这时月上中天,整个世界就象漾在清凉的水里,月光从供台旁边那棵从不开花结果的苹果树滤下来,斑斑点点,象洒了一地雪亮的银币,脆得能听出响来。
我觉得这时候是最好的时候,要献月,自然要等月亮出来,可是母亲因为每次最后一个上供,心里都有点疙疙瘩瘩的,把供品准备得格外丰盛齐整,红红的大苹果还有一两样买来的糕点是别家所没有的,她因此得了不少安慰,似乎觉得这样可以得到神仙的宽宥。我却踏踏实实地想:那俩老太太每年要抢第一个,月亮才在天上隐隐现出个白印子就磕头作揖,就算真有神仙,也不定管用。
长大了,学会了对自己所不知的一切事物怀有敬畏之心,也理解了她们那样滑稽可笑的举动里,饱含着多少对生活的期盼和热情,即使在清寒贫瘠的岁月里,也要用攒了许久的劲头,营造出富足丰饶的景象,旺盛地保持着对这个世界的热爱和憧憬!
在所有传统节日里,中秋和元宵是我所喜欢的,没有太多的禁忌与隆重,祥和美好,温柔自由,还有一轮明月相伴,就算你走到天涯海角,它也不疾不徐不离不弃地跟随着你,象一个深情而无怨的恋人。如此良辰美景,莫教虚设,吃饼,赏月,吟诗,喝点小酒……再对着美丽的嫦娥许个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