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八点,我人生中第一次前往殡仪馆,祭奠高中隔壁班的王老师。五年前的此时我们一届的高考成绩揭晓,王老师也被确诊癌症。现在这个时间我们一届的同学大多在外地上班上学,因此即使他们怀着比我更为深切的哀痛,也难以亲自前往。我则自领了个“友人代表”的身份,和谭老师、谢老师与侯叔叔一同前往。灵堂前站满了学校的领导、老师,以及比我年长得多的各届学生。仪式开始时,听到领导在致悼词,我似乎产生了一种错觉,这里仿佛不是追悼会,而是高中的早会又开始了。我仿佛还站在第一排,忙着数领操台上的领导。王老师也应该站在看台上,双手扶着栏杆,脚蹬着栏杆下方,随意地站着,用敏锐的目光扫视着班级同学的队列。然而这终究是我的幻想,这里并不是操场,不但我永远不会再站在台下,他也永远不能再站在台上了。
王老师是本市的数学名师,十余年来,一直担任实验班、竞赛班的班主任和教学工作,培养了大量清华北大等名牌高校生。他患病的五年间,我就知道有数不清的学生和社会各界人士牵挂他的病情。这些都记录在他的悼词上。悼词里还透露了我们不知道的另一面:他原本在外地中学任职数年,在工作分配的年代,为了爱情毅然选择调到我市。他本可以让他的爱人随他到他的城市工作,而且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理由——他是他父母的唯一的儿子。但他仍然选择辗转一番艰难地调入了我市最好的高中。悼词中提到,五年前的此时他在北京的街头失声痛哭,希望老天能够再借他五年光阴。“我的好兄弟,老天正正好好借给你五年时间啊,你当初为何不多要几年啊!老天多借你一些时光,你就能看到你的儿子金榜题名,长大成人。请你放心吧,你最疼爱的妻子和儿子一定会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一个心甘情愿陪伴你五年的女人,放弃自己事业在北京和家乡两地奔波看病,始终不离不弃,这样的女人即使没有你,也一定有能力坚强地活下去。你的儿子明年就要走上考场,尽管他有些贪玩,也向我们这些叔叔阿姨立下决心,不辜负爸爸的期望,做一个响当当的男子汉。”念到这里,在场的所有亲朋都失声痛哭了。王老师还不足天命之年,就离开了我们。他当然是一个教学水平高超、态度认真负责、师德垂范的好老师;是一个好父亲、好丈夫、好儿子、好同事。
我对王老师很熟悉,也不熟悉。说熟悉,是因为他是我们隔壁班的班主任,每天都能看见。他和我的班主任共用两班中间小小的一间恳谈室办公。他们或在屋内备课,或叫三两学生进屋恳谈,有时是因为成绩下降严厉教育,有时是因为学生情绪波动恳切疏导。他班同学对他有着更为亲切的别称——大舅。据说这是在入学见面会上,他说你们可以叫我王老师,但是我更希望你们叫我大舅。我们是没资格叫大舅的,但私下里也随他们这样叫了。但是,因为我们是做学生,时常抵触老师的缘故,我总觉得他看上去并没有这个昵称那么亲切,反倒是有一点凶。他擅长猫在教室后门的窗上,用警惕的目光,带着一点杀气,审视着班级的纪律,还很会抓他们班上自习课看小说的学生。他最喜欢和同是数学组的年级部顾主任在一起切磋数学教学,攻克难题。此外,他还喜欢在恳谈室里跳绳。我们都夸赞他的身体杠杠好,因为他的体商好,各项运动都很在行,还有别于一些油腻的中年大叔,一直保持着良好的身材。
说不熟悉,是因为他是隔壁班的班主任,与我们没有交集。我只听说他的数学教得好,可算是全市第一,但至于教得怎么个好法,确实不知道,因为连一分钟课都没听过。我几乎没有和他说过话,他也基本不认识我。我想我们之间的直接对话只有一次。那是高二春游后,孙叔接我和S回家。车正要启动,突然看到那熟悉的年轻英俊的脸庞。他站在马路边用力挥手,叫S捎他一段顺风车。在车上,平时少言的S顿时欢声笑语起来,王老师也如同平辈一样和他愉快聊天,并且跟孙叔聊了聊他身上的优缺点,以及进一步改进学习的注意事项。孙叔连连称赞:“孩子就是喜欢你,多亏了王老师的教育。”他笑道:“这都是应该的,能教到S这样的学生也是我做老师的福气。”后来王老师要在道边下车,S执意送他到近一点的地方,便拜托我指具体的路,并夸赞我认路很在行,文科学得好。王老师便勉励我认真学习,在文科上发挥优势,取得好成绩。下车后,他温暖地微笑(也许这正是未经我曲解的他的一贯表情),再次向孙叔挥手致谢,他那结实的背影离我逐渐远去。
然而随后我便再没怎么见过他了。春游后不久,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他突然不再担任隔壁班的班主任一职,甚至离开了这个年级,这是我们意想不到,甚至完全难以接受的。他们班同学抱头痛哭了一场,也并不能改变什么决定,王老师也怆然涕下。搬入高三楼的第一个深夜,在静悄悄的自习中,他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不见了。我再听到消息就是一年以后,我们取得了佳绩,但也得知了噩耗。听说那一年他并不愉快,可能损害了他的健康吧。此外我们平日都说他身体好,其实是种谬赞,包括他自己都被蒙蔽了。事后想想,真不是没有征兆的。他在长年带实验班的高度压力中容易憋出病来,我就经常在恳谈室听他说过偏头痛,又没有时间去看病;他还经常不规律的作息,在办公室阳台外特别凶的抽烟。谁承想这一切都是有联系的!
走出殡仪馆,看到初夏的山坡上,林木葱郁,我自然想到了许多。我们常说中国文化缺乏生死哲学,但每个人也有一套自己的生死观。生命是宝贵的,因为当他离开这个世界后,再不能有人感知到他生命的独特性。生前的世界无论多么丰富璀璨,走后仅得在悼词中留下三言两语,再化作一冢青烟。官至部级,可以将讣告登上电视,得到一句“久经考验的忠诚战士”作为断言;英雄烈士,当是“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文人雅客则偏乐意唱上一首“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的挽歌。然而这些用来形容王老师,却不免显得一种疏离感。这时我耳边突然响起一句显得老套的话:“某某同志离去了,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我以为,也许用它来告慰王老师的在天之灵最为合适吧!我们2014届五层楼的学生有一些不愿勾起的共同回忆,可能或多或少对我们的心灵造成些伤害。但悲痛是不可久计的。王老师只是一位普通的基础教育人民教师,却在他的岗位上培养出数以千计的人才,他们进入各种各样的行业深造,为祖国建设做出贡献。一个教师的本职是教书育人,但王老师不止于此,能与学生从心灵沟通,愿做学生们“大舅”的老师是很少的;不摆架子、不偏不倚、学生本位,践行这些原则一两年很容易,坚持十余年如一日却是相当罕见的。他虽未亲自授业于我,但对我的朋友S的成长有着深远影响。他待S如子,S也视他为父,这样的良性教学关系最终使S成为我们一辈的佼佼者,因此我由衷地感谢他,尊敬他。我想我们若能发扬王老师爱岗敬业的精神,对自己的本职勤勉负责,就能使他生前的栽培结出更硕大的果实。而我以后也避不了经常造访此处的命运。世间无常,在珍惜生命的同时,全力去爱生命中要爱的人们,也使我人生前行的脚步只能更加坚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