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半亩塘的门,离得最近的那一座书柜里放着的,正是一套广州花城出版社的金庸小说,封面插图绘声绘色,令人“食指大动”。
虽然不是作品全集,但比较为世人熟知的,大抵都有,《鹿鼎记》与《神雕侠侣》没有,是一点遗憾。这也是我尤其喜爱的两套金庸武侠小说。《神雕侠侣》的爱恨嗔痴,还有《鹿鼎记》里对官场政治的举重若轻地勾勒描画,都让人欲罢不能。
我自己的金庸小说除了旧书店里淘来的老版书(书页都印上了深深浅浅的灰黄色,大多以低价购得,值得一提的是一本期刊杂志装帧的《射雕英雄传》,只可惜少了下册,故而生出了《红楼梦》“绝后”的悲哀),其余的新书封面大多是黑白风格的插图,有水墨画的意境。
许多人从很幼很幼的时候就开始读金庸,或者至少通过由金庸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来接触一种久已“失传”但却未尝没有现实意义的“江湖”世界。
这不,室友最近紧锣密鼓地追起了朱茵张智霖版的《射雕英雄传》,就连洗澡洗衣服的时候都在炯炯有神地看,我说你要是学英语有这股劲头,早就走出国门了。他还逸兴遄飞地说看电视剧就要有这种精神嘛。
而我是要到大学时候,才开始春蚕食桑般地触及金庸小说。知道那句对联,“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于是便循规蹈矩,一鼓作气地读起来,也不顾网上前辈提倡的“金庸品读地图”,只是一意孤行地看。
我很难对某种事物喜爱到痴迷的地步,但是金庸的武侠小说能够让我心甘情愿地沦陷。
他笔下的大胡子英雄,青衫美少年,玉面俏佳人,或者妙龄女尼姑,都是有情有义的。要么是家国情怀,慷慨悲壮,要么是儿女柔情,缠绵悱恻。
你读着的时候,从不会觉得自己在看着某些高山仰止的“偶像”,或者领略着一些高不可攀的“要旨”,在那个危机重重,却又活色生香的玲珑世界里,你仿佛也嗅闻得到几分风声鹤唳,刀光剑影的凛冽浪漫气息。
金庸的笔触是含情脉脉的,有时候将女儿的柔肠娓娓道来,真正令人折服感叹。
这种柔情显现在双儿含辛茹苦,连夜为韦小宝拼凑千百片撕裂的地图上,那是晴雯忍病替贾宝玉连夜缀补雀金裘般的情深一往,爱成了夙夜的红烛;显现在纪晓芙违背师门,爱上“邪门歪道”的杨逍,替他诞下女儿,还“执迷不悟”地给她取名杨不悔,是啊,既然爱上了,那就不言悔恨的,因为世界之大,苍茫无垠,但是真正落在心坎上的,也不过就那么一个人而已。
也显现在欧阳克在被乱石砸死以前,还不忘对黄蓉吐露衷肠,他虽是一个寻花问柳的花花公子,但是对黄蓉的一点痴心,是颠扑不破的,还体现在杨莲亭为怕东方不败分心,任盈盈砍断他手足他也硬气地不吭声上……
正是这些点点滴滴的“痴痴傻傻”,这些丝丝缕缕令人泪眼婆娑的情愫,让人一股脑沉迷,便留下了漫长的温柔的痕印。
所以他营造出来的那种隔世的氛围,以及那种自足而有机的江湖世界,也是含情脉脉的。
我喜欢作家讨论人性的时候,关注到它的多层次性,并非好得无可救药,也并非坏得一无是处,那样就能够在逼仄的文本里,构建出相对真实可感的人物形象。
所以我不太能够欣赏《连城诀》的狠辣凌厉,里面的人一坏起来手足相残,狼子野心,无所顾忌,俨然对“人性”讨伐至极,悲观失望到底,仿佛都是被财富和权势的梦魇深深笼罩,毫无任何人情牵挂,虽然也有人在坚守阵地,但力量终究是微弱的,在恢弘的沉重漆黑的贪婪帷幕里,显得如萤火般渺茫。
这种无所不用其极地“描黑”也许不算对人性刻画得深邃而沉郁,反而是一种用力过度的“宣泄”,也是某种“理想状态”下的人性,是一具悬在空中的黑色骷髅,也没有多少血肉。
但是金庸其它小说里的许多人,是称得上血肉丰满的,比如“赤练仙子”李莫愁,杀人如麻,因爱生恨,但是对着尚在襁褓中的郭襄,居然生出了一丝怯生生,娇羞而难以掩藏的母性,那一点人性的浮动与涟漪是我渴望瞩目与追寻的。
还有被丈夫陷害,地处山洞,身受重伤,无法行走的裘千尺,终于被杨过与公孙绿萼发现,有望逃出监牢的那一刻,她生怕女儿“弃她而去”,所以小心翼翼,鬼魅多疑,一定自己先攀藤而上。她的风声鹤唳是有理有据的,因为她曾见识过人性最丑陋的部分,所以她是有理由失望的。
还比如完颜洪烈,虽然在战场上独当一面,但是深入宫闱,面对对他有恩,让他心醉神驰的,冷艳如冰,郁郁寡欢的包惜弱,也是束手无策,黯然销魂。你开始明白,一个人夺得一座城池也不过旦夕之间,但是要想将一颗行将就木的心渐渐焕发生机,有时候是比登天还难的。
这种让人惺惺相惜的“同情”,这种叫人能够咂摸出意味深长的人性的参差浮突,就是人物形象塑造的点睛之处了。他不再只是一副表情单调枯槁的面具,而是流淌着情意的世间人。
没有天生的魔头,也没有毫无瑕疵的天使。梅超风也曾经幻想过与师兄浪迹江湖,过安平舒泰的生活,慈眉善目的一灯大师也犯下过于心有愧的罪孽。
江湖从来不是风平浪静的,生活浮沉在江湖之中的人也从来不是一瞥见底的。正是这些叫人无语凝噎的灰色领域,才让人感到江湖的悲哀无奈,与真切实在。
而我们本身处于的生存环境,也浮光掠影地从他的江湖里获得了深深浅浅的观照,或许这正是我们对之无限向往与感慨流连的因由。
无论如何,江湖始终自带某种挥之不去的浪漫属性,生活在江湖里的人,心照不宣地遵循着某种“规则与程序”——飞黄腾达,谋财夺宝,要么为名,要么求权,于是血雨腥风,趋之若鹜,总有一个起“统领核心”作用的事物,在坚守着中流砥柱的作用,吸引着无数人往它的漩涡深处沉陷。
所以说,小说里的江湖,其实是一种浪漫主义的“社会形态”,但也并非全然杜撰,生生捏造,它内在的组合构建里,也未尝没有现实社会秩序的缩影。
不管走多么远,不管经过多少年,对金庸小说的眷念却仿佛从未曾更迭。
我想每一个少年内心都曾有过一段深深浅浅的江湖梦。在那一段桃花影落,碧海潮生的梦里,我们沉醉,我们醒来。
但是那阵两望烟水里的诗意却像鹅卵石一般天长地久地积淀,化作我们灵魂深处一抹氤氲的乡愁般如影随形且动人心魄的存在。
我们离开江湖许多年,但我们从来不曾遗忘,那些铮铮的侠骨,那些楚楚的柔情,都是心头的朱砂痣,都是床前的明月光,我们偶尔淡漠忽略,但也总能在瞬间,被它攫住心肠。
蓦然回首,江湖从来未曾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