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我不到五岁,但我能帮家里干很多活了,砍柴、打猪草、做饭、照顾弟弟妹妹,爸爸上集体工,挣工分,挣口粮,我和妈妈分担家务活。一个秋凉的日子里,我像往常一样背着竹篓去田间打猪草。命运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妈妈像往常一样,煮好早餐,抱着一岁多的妹妹坐在门口的石墩上喂奶,突然口吐白沫口鼻流血,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我背着满篓的猪草回来,使劲地喊妈妈,喊得声嘶力竭,妈妈都没有答应,只是眼角流下两行眼泪。村里人很快在屋中架起了一块门板,把妈妈平放在门板上,脸上盖一块白布。住在隔壁村的外婆、舅舅、两个姨妈都来了,哀嚎声震动天地。这年妈妈还不到30岁。
外公在杨林镇上班,离家30公里,那时候交通不发达,不通车,需要步行,下午才赶到,他一进屋就掀开盖在妈妈脸上的白布,我眼前突现妈妈的两只眼睛,瞪得有铜玲那么大,像两个死鱼泡一样,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这不是妈妈的眼睛,妈妈的眼睛是温柔有神的,笑起来像月牙一样。吓得我死命的攥着外婆的手,身子贴着外婆。周围静得连一个针掉到地上都能听见,外公又凑近妈妈的嘴嗅了嗅,没有说一句话,脸上是悲痛欲绝的神情。
在村里老人家讲的故事里,人死后就变成了鬼,鬼的眼睛就这样的:有铜铃那么大,像死鱼泡一样,死得越惨的鬼越厉害。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妈妈死了,妈妈变成了鬼。我不仅没有了妈妈的爱,还增加了对鬼的恐惧。
那一年弟弟3岁,妹妹一岁,办完妈妈的后事,妹妹送人了,我、弟弟、爸爸过了一段日子,一到晚上,黑暗中,我眼前总是出现妈妈那双大眼睛,害怕得不得了,赶紧蜷起身子。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更加剧了我的恐惧,整个房子都觉得诡异。好在我们三人睡在一张床上,爸爸和弟弟的鼾声给我壮胆,很快可以入睡。
后妈进门了,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从到我家第一天,一天要哭几次,哭他的儿子,听别人说她的儿子一岁就因病夭折了,后来婆家赶她出来了。后妈在卧室里哭:“我的崽啊,我的肉啊,我的心肝啊,你去了哪里呀?你要来看妈妈。”声音尖利尾音拖得很长,让这间本来诡异的房子更加显得阴森森,迎着这声音进屋,即使是白天也毛骨悚然,汗毛直竖。后妈对我和弟弟没有好脸色,但还是会煮好一日三餐,打理好我们的换洗衣物,破烂的地方也会补好,我们一家都能穿得干净整齐。
后妈来了,我和弟弟就睡在厨房对面的小屋,以前这里堆放杂物,听不到爸爸的鼾声了,晚上我非常恐惧。我让弟弟睡外边,我睡里边,但破破烂烂的房子里一到晚上就有各种响声,有时好像轻微的脚步声,是不是妈妈的鬼魂回来了,我想妈妈,但我又害怕那双死鱼泡一样的眼睛,一听到响声,我赶紧用被子蒙住头,浑身颤抖。有时在黑夜里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想看看究竟有鬼没有,只见月亮透过窗户在墙壁上洒下了斑驳的影子,风一吹,这些影子也动起来,变幻出不同的形状,有的像狗,有的像猪,还有的像树枝,有的像人形。要是妈妈在该多好啊,以前妈妈带着我们三个孩子睡在一张床上,睡前,妈妈摸摸我脑袋,或者帮我掖掖被角,我从来不害怕,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下来,打湿了我的衣领,哭着哭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后妈又生了两个弟弟,我要干的活越来越多,每天被后妈使唤得像陀螺一样的转,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但老是做恶梦,梦见各种各样的鬼:红眼鬼、血糊鬼、长指甲鬼、披发鬼、落水鬼……梦中被鬼卡住喉咙,不能呼吸,被鬼困住手脚,不能动弹。梦里的叫喊声、捶打声吵醒了两个小弟弟,必招来后妈恶毒的咒骂,挨打是日常。
家里的负担越来越重,但爸爸坚持让我上学,学校成了我的避风港,我沉默寡言,爱看书,爱思考。语文老师是个打倒的右派,有很多书,她也特别喜欢我,经常听到她说:“这孩子的眼睛亮得像星星一样,一看就是智商高的人。”课间别的同学在外面玩,我去语文老师房间看书,初中三年,我读了许多古今中外的名著。
那时已经恢复了高考,老师重视考试分数了,每堂考试我都能提前交卷,分数遥遥领先其他同学,尤其是作文,很多同学无话可说,我是下笔如有神,洋洋洒洒上千言,每期我都是学习标兵,全镇的学习榜样。
随着年岁的增长,见闻的开阔,我不再相信鬼神的存在。经常会想起妈妈,健康的妈妈为什么早逝?而且死不瞑目。她应该放不下她的三个孩子 ,我经常在暗夜里,在心里哭喊:“妈妈,你一走了之,知道我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苦?”曾经问爸爸,“妈妈是怎么死的?
爸爸回答:“病死的。”
“什么病?”
“根据死的症状,应该是脑溢血。”
那个年代的农村妇女缺衣少食的,怎么可能得这种病呢?我不相信。
外婆一家自妈妈走后就与爸爸断绝了来往,但是爸爸还是每年派我和弟弟去送年礼、拜年。无论过去多少年,外公外婆一看到我和弟弟都会泪流不止。外婆说:“只有我闭上了眼睛,到地底下找到你妈,我就不会想她了。”两个姨妈讲起她们的大姐气愤不已地说:“你爸爸那个时候与一个漂亮女知青好上了,你妈知道了就喝了农药。”
对于妈妈的死,爸爸的话我不相信,姨妈的话我感到疑惑,一个城里来的女孩会喜欢一个有三个孩子的农民吗?
妈妈是怎么死的?这个疑问伴着我走过了大半辈子,一直是我心里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