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武照。
贞观二年,我三岁。术士袁天罡曾为我面相,称我“龙骧虎步,龙瞳凤颈,乃伏羲之相。”甚至还预言我日后定为“天下之主”。于是本就备受娇宠的我更被父亲武士彟和母亲杨贞视为掌上明珠,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掌心怕摔,,日日悉心教诲,就指望有朝一日我能光耀门楣。
贞观九年,我十二岁。高祖李渊驾崩的噩耗传来,父亲听闻一时悲痛过度缠绵病榻,没过多久也尾随他去了。年少的我彼时还不清楚父亲的离世意味着什么,我的人生又将发生何种变化。母亲带着我们回到老家文水县,“穷山恶水出刁民”此句话真不假,在这贫瘠荒芜的穷地方,族亲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全都帮着我哥哥(同父异母)武元庆、武元爽挤兑欺负我们孤女寡母仨。让我们住在偏僻的小院、任由妻妾和奴仆对我们不敬、克扣我们的吃穿用度······甚至还公然对我母亲冷嘲热讽!真是可恶至极,我母亲出身尊贵的弘农杨氏,乃前隋宗室之女,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啊,失去了父亲的庇护,谁还能成为我们母女三人的仪仗,谁还会为我们遮风挡雨,谋划似锦前程和美满姻缘?不求曾经锦衣玉食,奴仆成群的富贵生活,但这寄人篱下的痛苦生活何时才是个头啊……
贞观十一年,我十四岁。皇帝口含天宪,一纸诏书传到文水,册封我为才人,让我进宫侍奉圣驾。霎时之间好像回到了父亲还在的时候,众星拱月,阿谀奉承萦绕身侧,元庆元爽以及族里那些曾狗眼看人低,净想着作贱我们母女仨的人如今尽是一副谄媚讨好的丑恶嘴脸。呵,你们这些卑贱的乡巴佬,看以后谁还敢瞧不起我们。宫车停在路边,宦官亦在一旁催促着,而母亲却还依依不舍的拉着我的手泪眼婆娑。我用衣袖轻轻拭去她的泪水,故作洒脱道:“娘亲该为女儿感到高兴才是,见天子庸知非福?切勿挂怀。”说罢我抬头望着即将启程尘沙荡漾的官道:真的是无所畏惧满心欢喜吗?不过是强颜欢笑罢了,这一入宫门深似海,我的前途何所在?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姊妹娘亲了……回神紧紧的握了下母亲和妹妹的手,我昂首阔步微笑着走向宫车,是的,骄傲如我,哪怕心怀忐忑,也要留给他人一个坚强的背影。
对于刚入宫的女子而言,我无疑是幸运的,第二天晚上,我就见到了传说中的天子。那人白色的单衣,黝黑的皮肤,宽额大脸高鼻阔口,身材高大肌肉厚实,这,这哪像什么功德越古、名震华夷的贞观天子吖,简直就是一卸了铠甲的武夫!他搂着我把我抱坐在腿上漫无边际的闲聊,慢慢的,没有了一开始的拘谨,我开始话唠起来,告诉他少时家人对我的宠爱,告诉他父亲去世后生活的天差地别,告诉他离开家时母亲对我的依依不舍,告诉他来洛阳沿途的各种热闹……甚至也告诉他,我想获得他的宠爱,我要为我的娘亲争气······倚靠在他身上,我是真不喜欢他那股汗涔涔的味道,也不喜欢他大腿硬邦邦的感觉,但是当他毛茸茸的胡须刺在我脸上时痒痒的感觉让我想起了爹爹,像是小时候爹爹一回到家就会把胡子扎我脸上逗的我咯咯直笑时再把我高高抛起,我就会娇笑的更欢……可我知道,他不是爹爹,因为……因为……
初蒙君恩,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母亲和宦官们说的恩泽与荣耀,我只知道离家的不安,对母亲的思念以及对未来的茫然都在和这男人的絮絮叨叨中得到了宽慰。奉诏离家,他披着满身月色在轩窗旁抚平我离家的不安;邙山行猎,他搂我在怀里手把手教我骑马,洛水河边,他为我赐名“媚”。媚娘……媚娘……我喜欢这名字———妩媚如花,永伴帝王…哈哈哈哈,皇上是对钟情于我啊,竟希望我永远陪在他身边。他真好,把我带离了那黯淡无光的生活,给了我对未来的希望,此后他就是我的天,我的信仰,我一生的仪仗。
东巡结束,回到长安,我随着众才人们一起住在掖庭北面靠近嘉猷门那一带。这里的生活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住的不是仙山碧水的院落,穿的不是葳蕤生光的绫罗绸缎,吃的也不是山珍海味的珍馐,每天还要到尚书局学习礼仪,这都算了,最重要的是见不到皇上。从洛阳回来,我就再也没见到他了,他不是说喜欢我对我宠爱有加吗?为什么都不召幸我?对了,肯定是朝中政务繁忙抽不出空来找我,要以国家大事为重,怎能这么不识大体呢,我该体谅的。不对,会不会是被那些嫉妒我的女人们绊住了呢?她们肯定是害怕我抢了她们的恩宠,才会千方百计不让我见到圣上,甚至还派奴才来羞辱我,看我的笑话,可恶真的太可恶了!我要见皇上,我要告诉他所有人都嫉妒我、欺负我,我要让他为我做主……可是,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皇上啊……
东流逝水,叶落纷纷,时间就这样悄悄的消逝,渐渐的接近,又偷偷的远离。一年的光景,我依旧没见到皇帝,从最初的不甘不信,哀怨愤怒,哭闹挣扎,到现在我已经能平静下来重新审视残酷的事实。呵,哪儿有真正受宠过,不过是他东巡时无聊的消遣罢了。梦破了,也该醒了罢,可是我还有回头的路吗?宫墙深深埋葬了多少的红颜枯骨,难道我也要像她们那样等待着日暮,等待着明天,等待着皇帝的召幸,日复日年复年,甚至等待着衰老与死亡?太可怕了,我不要,我不该是这样度过一生。我乃弘农杨氏之后,身上流传着高贵的血液,娘亲自幼教我读诗书,习礼仪,不是让我泯然众人矣,而是希望我一生富贵荣华,锦衣玉食,众星捧月的。是啊,娘亲,娘亲此时还在文水艰难度日呢,我在宫中的一举一动岂止关乎自己,也还关乎母亲的幸福,就算我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母亲而忍下去啊``````
表姐燕妃说,圣上对文德皇后情有独钟,于是我夜夜研习她著的《女则》,欲窥探出她俘获君心的秘诀;表姐还说万岁酷爱书法,我硬着头皮寒来暑往坚持临摹大家字帖…我苦心揣摩着如何才能取悦这男人,渴望得到他的召幸,只是这种渴望似乎已不再关乎爱情,而成了对富贵的希冀。母以子贵,只要我怀上了龙种,为皇家诞下血脉,何愁没有出头之日?再者,皇帝毕竟比我大了二十多岁,万一驾崩,我没有子女除了一死就是出家当姑子,哪里会有第三条路可选?所以从一开始这注定是一条不死不休的不归路,所以即便我厌恶这里的一切也得讨好这个男人,也得想方设法为他生子个孩子,将来才有依靠才有活下去的机会,我,别无选择…
贞观十七年,我二十岁了。入宫七载,我拼尽全力,百般迎合,还是没能获得圣宠。掖庭的生活忙碌而枯燥,似一潭黑黝黝的死水,扔下石子也泛不起一丝涟漪;而朝堂之上储君风波闹得沸沸扬扬,上下不安。听说齐王李祐造反被杀了;太子李承乾谋反也被废了;那个与世无争的晋王李治登上太子的宝座。李治……李治……,是他,那个双目清澈而忧郁,脸庞俊美而稚嫩的翩翩少年,三年前圣上在魏王府上设宴我曾见过的,当时还是晋王的他原来已经是太子了麽?我暗自思忖着,回想着……与不知为何,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闭上眼,那俊秀隽永的身影就会出现,他像诗一样儒雅、像画一样俊秀、像丝一样缠绵、像酒一样醉人,和煦如春风,纯洁如白云……只要一想起那个人,心脏就不受控制的怦然跳动,我这是怎么了?是生病了吗?我不敢请太医看诊也不敢告诉任何人内心的不适,佯装无事的继续过着日复一日的枯燥的掖庭生活。
平静的日子突然被打破了,圣上亲征高丽失败而归,途中染上了风疾,右腿还患了痈疮,鉴于病情只得暂驻定州休养,我也只能随着众嫔妃前来侍驾。对于我来说,侍奉圣上的每一天都是厌烦而又充满了期待。我厌恶要时时事事照料这老男人的饮食起居,真是令人烦不胜烦。是的,自从我的心里住进了一道影子,对这无情且不懂爱为何物的男人已不再抱有任何期待,他又老又丑,皮肤粗糙,肥肠满肚,多看一眼都嫌伤眼。但我期待的是心里所思念的那个人就在眼前,隔着一道厚厚的帘幕,我能看见他的身影,听到他的呼吸与声音……
睡不着的夜里我辗转反侧,这二十年来我又何曾真正得到过什么,前十来年的锦衣玉食如过眼云烟,随着爹爹的逝去而逝去;后来承蒙君恩加身荣耀也如那水中花镜中月稍碰即碎。既然我一无所有,我又为什么要害怕失去?我为什么要委屈自己?管他是谁,既然喜欢那就就豁出去吧!人只有这一生,我总得为自己而真正的爱一次!再说……再说……他是太子……他是这大唐王朝未来的天子……
那天太子领着两位大臣来见皇上,有一位大臣突然说到疮口用嘴允血可痊愈……他立马就跪地掀开被子为皇上吸允脓疮……我不知道皇上和两位大臣为他的孝心有多感动,我只知道那一瞬间为这傻子心疼的无以复加,多么脏多么恶心的脓血和疮口啊,怎么就下的了口!我疾步递上唾壶,又捧来一碗清水站在堂门的一侧候着。虽说不顾皇家礼法深严的闯了出来,但理面上得说得过去才行。
我按捺住狂喜而跳动的心,终于有机会能够与他面对面的接触了,我们再也不是毫不相干的两条平行线了。我捧着水走至院中的一棵树下,许是忙着漱去嘴里的脓血,他顺着我递到嘴边的碗低头咂了水低头细细漱起来。两口漱罢,我半蹲下来试探而又小心翼翼的牵过他的手,用裙摆一点一点的把他手上的血污擦干。抬头看他正呆愣呆愣的看着我,看见他澄澈的眼眸中倒影着清清晰晰的我的身影,他温热的呼吸尽在咫尺,空气突然似凝固了一般,受到那双灿若星子的双瞳的蛊惑,我竟不自禁的迎了上去……回过神来,捡起地上放着的碗我落荒而逃……
贞观二十二年,我二十五岁。皇上因追求长生不老服食丹药过度而病的更厉害了,于是下令搬到终南山的翠微宫休养,跟过来侍奉圣上的嫔妃依旧是之前去定州的那批。无疑我是欣喜的,出门在外,总没有长安皇宫内的礼法深严,我也能离那人更近一点。我知道,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一旦圣上龙驭上,无儿无女的后宫嫔妃又会有何好下场?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
听外间说太子来了,这都快入夜了,他怎么来了?难道发生什么事儿了吗?胡思乱想之际已踱至苑门,忽见一抹颀长的身影晃动于月色之下,似乎有着满腹无法排遣的愁闷,踱过来来踱过去。我抬步欲出,却憋见他乳母手里捧着什么快步走来,两人像是挣执着什么。凝神细听,原是那老仆怕他夜里受凉让他披上件衣裳,而他不愿……噗呲,还真是个娇弱的太子殿下啊!然而,“他还是个孩子麽,冷不冷的自己还能不知道?难道自己的事还不能自己做主?”一时没忍住,腹诽的话竟倾脱口而出。他倏然回头,眼里盛着这满庭月光,温柔如水却亮的惊人。他挥退了老仆,又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月亮,然后抬脚稳健而沉重的向着灯火阑珊偏僻阴暗的殿宇走去。我强咬着轻颤的牙龈,内心的恐惧似潮水般将我淹没,然而这月色真的太美了,未来的人生还有着无限的可能,那就赌了。最终我还是毅然的向前走去……
后来的日子里,咱们这位太子殿下来翠微宫的次数愈加频繁起来,每三五日就来一趟,住上一宿第二天再匆匆忙忙赶回去长安。众人皆心疼这位劳苦奔波的孝子,只有我,满怀的甜蜜都随着他的到来溢出心间。这天下雪了,他倚坐在床栏,我依偎进他怀里,手指缠绕上他垂落在胸前的青丝,第一次谈起他的妃妾来。他说他不爱太子妃,平日见了面就像两个陌生的人礼节性的施礼便罢;他有六个姬妾,最讨他欢心的萧氏漂亮活泼还给他生了个女儿……但他最爱的是我,是的,他说他爱我,一辈子都不愿和我分开……我的眼睛开始升腾起氤氲的湿意,二十多年来,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份真正的爱情,这才是真正的快乐吧!可是转而想到圣上不久于世的状态,忍不住阵阵惊惧,我把头紧紧的埋在他胸前“稚奴,我不想离开你……”既得到又失去不下于撕心裂肺的痛苦,但我更怕就这样死去,如果……如果他执意把我留在身边,我是不是就不用给那老男人陪葬,也不用当个未亡人了?我的运数还没到尽头,我的希望,我的转机……正当我紧紧攀着他的脖颈急欲待他说出些什么允诺时,窗边突然闪过一个人影,糟了,被人窥望到了,这,这可如何是好?他慌忙的起身帮着我穿上衣裳,看着他因害怕而颤抖的指尖拂过我鬓角,我拉下他的手紧紧的握着,稳了稳心神对他道:“你别怕,你是太子,纵使真的被人告发了,圣上也不会舍得废了你的,你只管咬定是我勾引你……至于我,你就别管了。”若是此次我注定难逃一死,爱这一场,我也心甘情愿了……
原抱着必死的决心等待着滔天巨浪的来临,没想到只听闻那天夜里圣上因高阳公主和辩机和尚通奸的事好一顿发落最后还气吐血了的事儿,果然,连老天都在保佑我认为我命不该绝吗,我在心里暗自侥幸着。可自那日后,太子妃住进了翠微宫的太子别院不说,稚奴的师傅薛婕妤日日寸步不离的跟随在他身侧,犀利的眼神扫视着以稚奴为中心方圆百米的人,像极了护着崽子的老母鸡。不得已,我只能和稚奴断了联系,别说是幽会了,哪怕是偶遇间仓促的对视一眼也得赶紧把视线挪开,以免被人从中窥出端倪。相思已入骨,何以斩情根?咫尺天涯的折磨让我们情何以堪啊……
时间这样这倍受煎熬的流逝,转眼又翻过了一年。圣上的身体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了。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太宗驾崩于终南山翠微宫。我二十六岁。逃不过命运的安排,先皇的那些未有生养的嫔妃们都要在新皇登基前搬离皇宫到寺院落发出家。身边的人都守在先皇的棺椁旁呜咽不止,但我哭不出来,我的目光紧紧的追随着跪在灵前痛哭的稚奴。我才刚刚二十六岁,还有大好的人生没有享受,凭什么让我就此一生常伴青灯古佛做个未亡人!我如何甘心,你不是说爱我吗?不是说想永远和我在一起吗?那你就证明给我看啊!你是这大唐江山的新主人,整个天下都是你的,只要你想要,只要你说,有什么不能留下?我开始慌了,开始怕了,男人轻易的得到后就不懂得珍惜,都一年过去了,他身边环绕着各种莺莺燕燕,会不会已经忘记我了,已经不在乎我了,不行,我决不允许……眼见着他被群臣搀扶着出殿,我狠狠地掐了自己的腰一下,眼泪簌簌的滑落脸庞“陛下你怎么就这样舍下媚娘独自去了呢……我们曾经的海誓山盟前情旧意就如此割舍了麽?陛下啊,你怎么就不带上媚娘啊………”咋响的哭嚎声似吓着了跪在身旁的几位才人,但我不在乎,我用眼角偷偷的留意着稚奴的一举一动,终于,我看见他的指尖微微的颤抖着。呵,若不是场合不对,我真想仰天大笑几声。他没有忘记我,他的心里还有我的······哈哈哈哈……我要等,我要在佛前等待我的爱情开出炫目的花来…终有一天我会以凤凰浴血之姿重新回到这巍峨的宫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