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我都在这岛上住了五年了!”我无奈地笑着,心里欢乐地叹了口气。
眼前是一株株碧绿的葡萄藤,柔韧的藤蔓拥抱着几根一人多高的石柱纠缠而上,在石柱顶部搭放的竹竿间相互绕接,挂下一串紫盈盈的宝石。
她总是调皮地说,只要看上一眼,就恨不得把它们全部打下来。
她说这句话时眼里闪着星空般纯净的光泽,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天真得如同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只是她仿佛永远记不住这葡萄的成熟期,也从来不听我的劝告,我只能跟在她身后无奈地笑笑。
也因此,每回吃到的葡萄总是酸酸的,虽然废了好大力气摘下来,但吃不了两颗,也就扔了。
1
我是五年前漂流到这个岛上的,说起来还挺有些英雄色彩。
五年前的一个傍晚,我正在海边散步。那是一个不甚灼热的夏天,黄昏时分,太阳依旧未露将息之意,天空中层层叠叠的云彩受了阳光不屑的穿刺,灿烂的光影中显出一种辉煌的破败感。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壮丽。”我眯着眼睛,极力在回忆里渲染想象着当时的景象,并并对她如是说。
“嗯,我明白”,她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海里突然传来了呼救的声音,我看到了一个小孩在挣扎。”
“你跳下去了?”
“对,把那个孩子救上来时我已经精疲力竭,之后就被浪卷走了。等我醒来就发现身在此处了。之前我一直不明白那天的景色那么明媚为什么偏偏会有颓废的感觉,现在想想大概和这边冬天温暖的雪花是一个道理吧。”
后来我问了她是否在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待过,有没有听到过关于我的消息,她说新闻里曾经报道过我,只是并没有提到被我救上的孩子,我只是一个投海自沉的少年而已。
2
自从来到了这个岛,世界于我就像一列脱了轨的列车,再也无道理可循,许多无法用常理解释的现象纷至沓来。
我第一次巡岛时发现了岛中央那几根精雕细琢的石柱,青灰色的圆形侧壁上附着龙飞凤舞的白纹。
柱身笔直插入脚下的草地,出露于地面的底部早已被丛杂的不知名的花草所掩埋,几株细瘦的葡萄藤正谨慎地攀附其上,颤颤巍巍地生长着。
最荒谬的是,立在中央的那根最矮小的石柱上,竟然还刻有我的名字。
继最初的惊奇发现后,接下来几天我开始无休止地巡岛。我一遍遍沿着海岸线行走,并离开沙滩深入岛内,最后又回到海边。
我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不过生活似乎总是如此。思想不小心就会失去存在,但行动从不曾脱线,习惯就像僵硬的机器,想与不想,有时好像并没有多少差别,像我这种普普通通的人,也只是在存活的流水线上刷刷存在感罢了。
我一般从清晨开始巡岛,多数时候会将整个白天耗在岛内,倒不是我不想在海滩上等待救援的到来,只是在那之前我必须要找到一些能维系我生命的东西。
日暮时分,我就会返回海边并准备过夜。这里又是一件怪事,岛上的夜是温暖的,即便海风呼啸也不减温柔,一开始我还为这奇境诧异,直到冬天到来,灰蒙蒙的天空降下了一场暖和的暴雪,我才不得不苦笑着习惯了。
岛上物产丰饶,我常感叹造物者为了这样一个岛是多么的无所不用其极,我几乎可以在岛上寻找到我所需要的一切原始作物。
后来,当我又不知足地为得不到的人工美食发愁,海上居然就会隔三岔五地飘来一些物品,全是那个世界的东西。
对那些东西我是免不了要挑三拣四的,把一些感兴趣的带走,剩下的全都扔进海中,不过对于岛上的物什,我倒是从没有嫌弃过。
偶尔我感到孤独,也会看到有一些船只靠近,每当这时候,我都会兴奋一个瞬间,紧接着就仓皇地躲回岛中,而没有我的指引,那些船也就像看不见这岛似的,踩着海浪欢愉的节奏,慢悠悠的摇晃着远去了。
就这样生活着,我在岛上度过了五个春秋。
第五年的某个千篇一律的夜晚,我在海边散步,头顶上细密的星群像是在夜空中铺开了镶嵌着无数钻石的魔毯,慑人的星光一直挥洒到海的另一边。
远方,一艘小船乘着星光,在银色的海面悠悠晃荡,不多时便来到我的眼前,就在它将要离开时,我鬼使神差地招了招手。
那时的心情很奇怪,茫茫大海许多船只,为什么偏偏是这艘船靠了我的岸,或者说,为什么我会突然招手。我常思考,却从没有答案。
总之船靠了岸,她下了船。
3
她是个很漂亮的孩子,笑起来能够在颓败的午后阳光中撒上一些新奇与清凉,自从她来到,我的生活就渐渐忙碌了起来。
我带着她一遍遍地游玩这个不大不小的岛屿,带着她认识我这么久来的生活轨迹,毕竟是与世隔绝了五年,突然降临了一个人到我身边能陪我说说话,不兴奋是不可能的。
我们在海边搭了坐简陋的木屋,屋前是我们精心制作的台阶,每到夕阳西下,我们就舒服地倚在台阶上赏云。暮色从头顶的天空向四面穹壁晕染开去,橘红色的光辉丝丝缕缕地朝着云间渗透,像是一场盛大舞戏的落幕,不忘离散前烙一个精彩的终章。
看着暮光与天空、云彩日日上演这万年不易的纠葛,恍惚间就似借着上天的眼睛瞥见了我们的身影,瞥见两道老僧入定般的容颜陷入了迷人的荒凉中,跨过一日日的轮回,待到起身才恍然惊觉已是白发苍颜。
不过梦醒有时,聚散有时,每当从恍惚中醒来,我都只能一笑了之。
除了看日落外,她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照顾那几株葡萄藤了。
我并没有想到,五年时间,原原本孱弱不堪的葡萄藤已经是开枝散叶、子孙满堂。柔软而遒劲的藤蔓顺着石柱攀援而上,慵懒闲适地蜷躺在我搭架的木竿上,挂下了一串串紫盈盈的果实,状若珍宝。
她第一次见,便迫不及待地尝了起来,却是酸掉了大牙。
她总是跟我抱怨:“明明到了成熟的季节,为什么还是这么酸?”我也只得耐心地教导她这岛上奇异的气候所导致的种种。然而第二年、第三年,她依然如故。我也没有在意。
4
她到来的这三年,我的生活很平静,很充实,每日都是愉快而安宁的,和她说说笑笑,谈谈诗与自然,谈谈生活,谈谈相遇之前的人生,渐渐的我就忘记了我的来处。
后来有一天她告诉我说,石柱上原本刻有的我的名字,如蒸发一般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符号,一个代表着“人”的图形。
我沉默了一会儿,不可抑制地微笑了起来。
第三年的夏天和以往略有些不同,夜里的风开始弥散起寒冷的气息,日落的时间拖到了令黑暗都开始厌倦了的地老天荒,就连我本来熟知的葡萄的成熟期也竟一而再、再而三地延迟。
我们都假装没看见这一切,依旧等到看完了日落起身沿海散步,感受着夜里变得如另一个世界一样微凉的夜风,然后默默地放弃了对成熟葡萄的期待,相视之时拍拍额头轻笑一下,赶紧移开不安的眼神,在依然广漠的的星空下那个已显旧态的木屋中相背入眠。
时间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在静默中改变了一切。然而未必所有的错误都能归咎于时间,就如我们相背着入眠,互相放空了眼前,所以当她离开时,我没有发现。
5
留言,什么的:
“我曾经去过很多岛屿,这是我从没跟你提及的吧。我在那些岛上待了一些时间,后来我感到厌烦,就离开了。
其实我并不喜欢与不了解的事物在一起,当初那些岛屿,我都是观察了很久才上岸的,经过你这里时也是一样。纵然如此,你的岛屿我还是不懂,这次靠岸实在是废了我很大勇气。
我在这里生活了三年,可是依然不懂这里的四季,不懂海洋和风,还有那些对我来说永远都不会成熟的葡萄。大概是你的岛太奇怪了吧,我想应该是我难以真正了解的,对于这种不了解我也感到了厌倦。
不辞而别不是我的本意,如果你不高兴了,那我只能说声对不起。
大海茫茫,恐怕我也回不来的,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等葡萄成熟了撒几颗到海里,权当送别。谢谢你的好意。希望你快乐。
再见。
她离开的时候我正在熟睡,那应该是一个如她到来时一般明亮的夜晚,星斗漫天飞洒,无尽苍穹中上演了渺远世界的万千兴衰。
我借着梦境一直目送她的小船远漂天边,醒来时,我正抱着岛中神秘的石柱。抬眼一看,柱上的人形石刻也已消散了,只剩一片青灰色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