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尚店火石冲农家待客往事

昨天,在家待客。

客是老伴的娘家人,姑丈、姑丈母、内兄内弟几家子,走了一辈子的老亲了。

现在待客,基本上都是在餐馆,像我今天这样在家里待,基本上已经很少了,这年头,大家都不差钱,手机里把客人请到某某餐馆,说个地址发个定位,一句话的事,既方便,也落得轻松。

决定在家待客是内弟的提议。前几天内弟待客,基本上也是我们这些老亲,席上,说起做菜的厨艺,都说做菜手艺最好的当非我莫属。不谦虚的说,确实也是,当下便嚷嚷着过些天到我家喝酒,说家里热闹,有亲情有气氛,再实地考核一下我的厨艺是否长进了。

招待一桌子十几个客人对我来说确实并不是什么难事。没退休时,单位饭局多,我这人不善搓麻,到了餐馆,就喜欢一头扎进后厨,和厨师闲聊,看厨师做菜,回家了就自己在家学着鼓捣,慢慢的,大家就说我有一手好厨艺。

家里宽敞,厨具齐全,食材也丰富,无非鸡鸭鱼肉蒸卤煎炸什么的,不需要拟什么菜单,随便弄弄就是一桌子20几个菜,满满当当热气腾腾色香味俱全大家都赞不绝口。席间,都说鱼肉太多,素菜少了。姑丈年长我十多岁,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几十年前缺衣少食的年代,说那时,没有餐馆,在家里待客,食材缺乏,无鱼无肉连油也没有,还缺桌子板凳,“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想做一桌菜,真是难啊!

姑丈的话,还真勾起了我的回忆。

那时候,准确地说是上世纪70年代初,打倒“四人帮”的前几年,我家下放在随县三里岗公社尚店红岩大队火石冲,我也就是十来岁左右的年龄,依稀还记得那时候农村待客的景象。

那时,农村待客只有过年杀年猪、接春客和“红白喜事”,平时,是很少待客的。

正是搞运动、“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物质匮乏,缺衣少食。农村里无论谁家办“红事”,还是“白事”,都是全村的高兴事,村不是指现在的行政村,只是一个小范围的自然乡湾子。一家有事,全村出力,大家都来义务帮忙。现场虽然人多手杂,但忙而不乱。所有人员都有详细的分工,有负责煮饭的,有负责招呼客人的,有负责端茶的,有负责洗菜、洗碗的,有负责采买的、有负责借东西的;掌勺的大厨,是全村或是生产队公认最好的,还有负总责的,在尚店火石冲农村,大家管这人叫“支客”,负总责的人,一般是主家的至亲或是村里德高望重的人。

那时,办理宴席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筷子酒杯等都是东家借,西家凑,桌子是四方桌,凳子是长条板凳。坐桌子要分上下席,还要分主席大席,如果是婚宴,上席安排给女方家来宾坐,如果是“白喜事”,上席安排给舅舅坐。下席是陪客,陪客也是有讲究的。如果席位按排坐错了,问题严重时,主客说不定扭头就走。

待客,主家自然是拿出全部家当,杀猪、羊、鸡、鸭、鱼等,没有杀牛的说法,牛是主要劳动力,只有老死或病死了,才有牛肉吃;而猪,也不是随便能杀的,一家一年只能喂两头猪,一头猪长到130斤以上交当地食品所“派购”后,另一头猪才能请屠户来杀;鸡鸭羊等等,那个特殊的年代,每家每户也有规定喂养的数量上限。再说了,那时连人都吃不饱,哪来的粮食喂养动物?

我们尚店火石冲当地70年代待客的风俗是,上桌十大碗或八大碗,以后,随着条件慢慢地宽裕,才发展到10碗8碟。70年代初那阵子,家家户户只有碗,粗瓷大碗那种,盘子还是个稀罕物事。碗不慎摔破了,找补碗的工匠把破碗锔几个补丁再用。

十大碗里的鸡鸭鱼肉并不都是硬通货,碗的上面是鱼是肉,下面垫的却是萝卜干豆角等等素菜。那时候最尊贵的一道菜是扣肉,就是红烧肉,最后一道菜一般是蒸鱼,如果是全鱼,鱼头鱼尾的朝向也有讲究。每一种菜都意味深长,比如蒸全鱼,年年有余;肉圆子,象征团团圆圆。吃着这些菜,便是吃一种祝福,一种希望。个个脸上喜气洋洋,比自家办还要高兴;那场面是鞭炮齐鸣,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上菜是一个一个上的,不像现在那么快,前面说过,上菜的次序也有讲究。比方说圆子,可能是肉圆子也可能是豆腐圆子,一般是第六个上。如果是“红喜事”婚宴,第一席上来送亲的娘家客人看到上这道菜时,就该起身告辞了。余下的几道菜,是留给闹新娘子的客人们时间,如果娘家送亲的客人还没有走,大家就不好意思闹了。席上,虽说闹新娘子,但大都比较文雅。新郎新娘敬酒、行酒令有的说四言八句有的对对子。还记得有一个对子,上首打头一个说,“我先出一个横批,春光满院”,下一个说,“进来了,才见识你的深浅”,另一个接着说,“出去了,方知道你的长短”,大家便笑,然后端杯喝酒。

说到酒,那个时候的酒,只有橡子酒、糠酒或土茯苓酒,一年的粮食定量360斤,好点的地方也只420斤,哪来多余的粮食煮酒?因此不乏还有酒精勾兑的酒,散酒一般装在打完吊针的玻璃瓶里,男人们有点酒喝,是那个年代最高兴的事了。

喝酒是男人们的事,坐席也是男人们的事。那个年代,妇女和孩子们是不允许坐席的,除非家里面来了知己朋友或至亲,妇女做完饭后会上桌吃饭,上桌子坐席是要分场合的。

一个大方桌,四条板凳,一桌坐八个人,男人作陪,妇女负责做饭,而到了吃饭的时候,妇女和孩子就会躲出去,在厨房里随便吃点,或者等到屋子里面吃完收拾后才能吃。也有胆子大的小孩,想吃肉了就往桌子那边蹭,这样就有肉吃了。那时候,妇女孩子不能上桌吃饭仿佛成了潜在的规矩一般,在我家曾经下放的三里岗尚店农村,广泛存在这样的现象。

不让妇女上桌吃饭可以说是性别歧视,只是过去主流普遍这样,被人们当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尤其一些老人对此非常的执拗,说女人和孩子上桌吃饭让人家笑话,不让孩子上席吃饭主要是因为孩子不懂酒桌上的规矩,看到好吃的后吃相肯定难看,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等孩子成人以后才有了上桌吃饭的机会,成了一种另类的成人教育。

小时候,农村穷,肚子里一年到头没有什么油水,最盼的就是冬月间杀年猪,因为杀年猪请喝血花汤那顿可以放量吃肉。我家下放的那个生产队,有一家姓付的,和我家同姓。他家杀了年猪,请我们一家人去喝血花汤,炒了一大碗五花肉,几乎被我一个人吃了。回到家,一年未见肉荤的肚子里存不住了,咕哩隆咚响,一直把肚子拉空才算完,至今记忆犹新。

正月里,接春客,是农村家家户户要做的日程。正是农闲时节,天寒地冻,小孩子跟着大人走人家,是我记忆里最幸福的事。虽然肯定是坐不了席,但在别人家里烤火厢,烧板栗、烤红薯,主人家一定会跟我盛上一碗肉,我还可以在大人的桌子边上蹭着“钓鱼”,好吃好喝还有好玩,幸福得像花儿一样。

看着大人们在席上吃喝也是一件有趣的事。开始坐席前,大方桌边好一番谦让拉扯,主客陪客按序坐定八个人,朝着大门背靠大柜靠右手的,一定是主客,旁边是陪客。大方桌的座次,最容易让人搞不清楚的就是第二方位的两个座位,一般都认为紧靠身份第一的右手那个位置是第三,农村里办酒席,如果发生座次方面的误会甚至纠纷,大都是因为这个座位搞不清楚才造成的。

八个杯子里斟满酒,开始上菜,主人家说声“请”,拿筷子伸向一个菜,其他的七个人都拿筷子伸上这个菜,象征性的挟一筷,送入口中,细嚼慢咽,然后把筷子放在桌子上。那时候,夹一筷子菜吃后就要把筷子放在桌子上,要横着放,不能像现在这样吃饭时拿在手上。

主人家端起酒杯,再说声“请”,大家又跟着端起酒杯,放入唇边,轻呡一口放下。那时的酒杯,就是现在的口杯,杯子虽小但不能像现在喝酒这样一口一杯,主人家不说喝干清杯,你是不能一口喝完的。

就这样跟着主人家吃一口菜呡一口酒,不紧不慢,说些这天气农时等等不咸不淡的话,不苟言笑,哪怕是行酒令说四言八句有笑话,也只是抿嘴笑笑。一人说“墙上一根草,风吹两边倒”,下一个人说“田里一棵葱,风吹四面嗡”,马上有人反驳,“你么时听到葱在嗡了?”,一桌人便笑,抿着嘴轻轻地在喉咙里笑。

现在总感觉这样的待客是仪式性的,很古板很文雅但让人憋的难受,肯定吃不饱。都说是那个时候缺吃少喝,人们都把对物质的放纵压抑在骨子里了。有过这么一个段子,说是主人家在席上请吃菜,把筷子伸向一碗菜的中途再缩回来,其他七个人也只好跟着把筷子缩回来。还有个段子这样说,那时候吃一次肉很金贵,主人家故意不把肉煮熟,切开时故意连在一起,一个客人想吃肉,用筷子一夹却连在一起成了一串,在其他客人的目光中,只得讪讪地放下。

把肉故意不煮熟切开时黏在一起我没有见过。但待过客之后,把客人没舍得吃的肉用索子线穿起来晾晒下次待客用,我确实见过。它就发生在我下放时的尚店火石冲农村,我见过不止一次。

我想笑,但笑里含着泪花。

转眼间,40多年过去了。从尚店火石冲回城,也整整40年了,我的故乡火石冲,那当年的待客之道,肯定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今在乡村,到处兴起了农家乐,人们趋之如骛,肯定是在怀念那往昔的时光;在城里,到处都有写着农家风味的餐馆,更有餐馆打上了“十碗八碟”的招牌,它们贩卖的,无非是逝去的岁月和曾经的沧桑。

但我的记忆深处,最美好的宴席依然是那时农村的十大碗。喜欢大碗的下面垫的干菜、喜欢大锅煮的干饭、喜欢柴禾在火厢里哔剥剥的响声,我还喜欢坐在大方桌边的大爷大叔,他们粗糙的布衣下,是一种骨子里的文质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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