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我的母亲有一晚提出要和我一起睡,她已经很久没有和我亲密了。那一个晚上,我像一个睁眼僵尸一样横陈在那里,一夜未眠。第二天起来,母亲一脸的满足,还夸我睡相好,一动不动。我不好扫她的兴,只能驮着黑眼圈,默不作声。
就是从那一次起,我忽然意识到相较于母女之间的亲密关系,我更喜欢独处,那也是我记忆中最早的独立意识的觉醒。
之后慢慢长大,只有赴天津求学和生完孩子那两个时期我有觉得特别需要母亲。那是十二岁至今,我人生最脆弱的两个时刻。度过那两段时间,我又忘恩负义地与她保持着一种疏离感。我极少与她打电话,如果她不厌其烦地给我发长篇大论的信息,叫我去劝导我那个躁郁症的姐姐,我甚至会拉黑她。
除了母亲、父亲、姐姐,甚至丈夫、朋友我都有意保持一定的疏离,并非我性格孤僻。我的性格至少算得上开朗,一直作为大学宿舍、工作单位的活宝存在。我的工作天天与人打交道,几年干下来我的情商也没有亮过红灯。
大概愈是喜欢热闹,也愈喜欢独处,也就能理解当初读到马尔克斯的欣喜若狂。在解释《百年孤独》中所有人都孤独的原因时,老马说是因为他们无爱,爱情可以治愈孤独。他甚至又花了几十万字写了一本《霍乱时期的爱情》来阐述他的观念。老马是有道理的,爱情是兴奋剂,击退孤独悲伤等一切负面情绪。“不是因为寂寞才想你,而是因为想你而寂寞”,只有这些想爱而求不得的状态才滋生出寂寞。
可惜的是,人生大部分的时间都处在不爱也不恨的状态,日子平淡如水,寂寞如水。所以尽管《霍乱时期的爱情》中费尔米娜和阿里萨升起了霍乱的旗帜,乘着船向他们向往了半个世纪的爱情驶去。我依然坚定地认为在他们烦琐的日常,即便不出现任何的争吵,孤独感还是会不时来偷袭。
还有另一位将孤独展示得更加隐蔽,却细思恐极的作者,就是毛姆。他的书中极少直接描写主人公孤独的情绪,而是通过突变的人生选择来展示。因为这些选择往往都是有悖常理,主人公不力排众议难以达成,所以选择过程和结果都充满了孤独的悲怆感,《月亮和六便士》《面纱》都是很好的代表。
有人说《霍乱时期的爱情》是一封骚到爆的长达二十多万字的情书,纳博科夫的《洛丽塔》更是长达四十多万字的恋童癖的碎碎念。国内小说费尽全部篇章来倾述一种情绪的很少,我们更喜欢抨击一种现象或制度。大概是我们生活的国度有太多的问题需要解决、需要反思,莫言、贾平凹、严歌苓、余华等都是如此。两种小说无法比较优劣,但我还挺期待国内早日出现这样的话痨。
以上扯得太远,回到孤独本身,我觉得最治愈孤独的不一定是爱情,有可能是肉嘟嘟的孩子。我见过最不孤独寂寞的人大概就是那些疯狂往朋友圈贴孩子照片的妈妈。无论怎样强调夫妻关系最重要、孩子要摆在第二位,可我至今也没有见到哪位母亲在朋友圈里拼命地晒丈夫、晒婆婆。她们脑中除了孩子塞不下其他任何杂质,幸福得冒着粉嘟嘟的泡泡。虽说经常被她们的孩子刷屏,我依然觉得人生有一段时间沉醉于一件事儿到忘乎所以是件幸事儿,就像花痴的少女对着偶像舔屏,只有自己才懂其中的快乐。
可一旦产生了分享快乐的冲动,孤独感又会随之而来。我有一个初为人母的朋友,她快乐得简直要疯掉。她组建了一个群,张贴她儿子的照片、成长趣事,渴望别人像她一样满目爱心地看着她的孩子,发出衷心的赞美。但现实是除了自己的孩子,别的孩子在绝大部分成人眼里无外乎一个肉球,甚至烦人到爆。虽说鲜有回应,她仍不遗余力,不知有多少人像我一样将她和她的群屏蔽。母爱过了头,分享而无人响应的失落会召唤出内心孤独的猛兽。
对于孩子,还未为人母的时候我断定自己还能全然而退。当了母亲后,才发现断舍离是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小家伙要和奶奶回老家一段时间,我早早便开始难过。离别在即,我不停地亲他问他会不会想我,他懵懂的一脸漠然。他离开后,我竟失落得不知所以,犹如经期紊乱。这时,我才忽然明白,这世上最孤独的大概是母亲,只有母亲会思念孩子而泪流满面,而孩子却开始动起自我觉醒的小心思,一如当年的我。
想起前段时间在豆瓣上看到的一篇文章《父亲的死是给孩子最好的礼物》,它说很多杰出的伟人都多亏了父亲的英年早逝,比如汉武帝、曹操、孔子……父亲的早逝使他们避免了父权的压迫,更自由地长成了后来的样子。当然这个观点有点儿偏激,甚至是歹毒,但是一定程度上提醒我们,成长的路上需要父母适当地退去。就像已为人母的我会反思父母的恩情,却仍不愿意与他们有多亲密。孩子渴望孤独,父母承受孤独。
我时常教育我的孩子,要有礼貌但不用过分礼貌,用不着见到每一个人都热络得像大年初一的拜年。孤独不代表孤僻,更像是属于人生的一种美妙的特权,也是爱而不得或秀而不得必须承受的落寞。
马尔克斯曾说:“一个幸福晚年的秘决不是别的,而是与孤寂签订一个体面的协定。”这说法是不对的,孤独是上帝镶嵌在你骨头里的基因,从生到死。小时候我们害怕,会啼哭,会索抱,但总有一天会接受自己身体里长好的东西。毕竟,人生的本质是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