皱纹与山河

《父亲》

朋友的父亲去世10周年,在他为自己的父亲画的肖像前,听他讲述关于父亲,关于父亲脸上的皱纹,关于父亲与果园的故事,很感动,也很受启迪。

于是,便以第一人称的方式写下此文献给朋友,以及他远走天堂的父亲。

              《皱纹与山河》

我总以为,父亲是懂得与时间谈判的。他脸上的皱纹,便是一纸无言的契约。

那些沟壑纵横的纹路,匍匐在他古铜色的面庞上,深一道,浅一道,像是我们黄土高原上被雨水冲刷了千年的堑壑。

儿时的我怕极了那些皱纹,觉得它们是衰老投下的阴影。直到那个晚霞烧天的黄昏,父亲指着西边的天际线,慢悠悠地说:“娃,你看那山梁上的褶子,跟老汉我脸上的,像不像?”

我愣住了。顺着他竹节般的手指望去,落日正为远山镶上一道道金色的轮廓,山体的皱褶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沉静、雄浑。那一刻,我恍惚觉得,父亲的脸,原就是这片土地私下里拓印的模本。

他的皱纹里,藏着具体的年份。

眉间那道最深的“川”字,是1976年挖水库时,被担山的扁担和毒日头合力镌刻的。他常说,那一年,汗水流成了河,但“川”字纹里也蓄满了来年的麦香。

眼角的纹路最是细密复杂,像秋收时打谷场上漾开的涟漪——那是他数十年在扬场的麦屑与金风中,被岁月用最细的刻刀,一遍遍抚摸出来的。

而唇边那两道深长的法令纹,如大地的裂罅,我总觉得那里面回响着信天游的苍凉调子,每一道,都是一句未曾唱出的歌词。

这些由风沙、汗水与光阴共同雕刻的纹路,何尝不是时间支付给生命的稿酬?它们并非衰败的标记,而是生命在与世界剧烈摩擦后,留下的珍贵擦痕。

然而比脸上的皱纹更让我心惊的,是父亲心上那道险些生成的,名为“怨恨”的裂纹。

那几年,故土被划入矿区,推土机的钢铁巨兽轰鸣着,一夜之间便能吞没祖辈的坟茔。村里许多老人的心,便在那时皲裂了。

我亲眼见过邻家的李大爷,如何抱着被毁的祖坟石碑,哭得声嘶力竭,他眼里的光熄灭了,此后整日枯坐,心的原野已然沙化。

父亲的梨园也在征用的版图上。那曾是他用四十年的筋骨,从荒山上嫁接出的绿洲。

他抚摸着每一棵粗粝的树干,沉默得像一座山。我们都屏息等待着,怕他的心也会在那一刻裂开一道无法弥合的深渊。

可他没有。

他也在吧嗒吧嗒的水烟燎雾中,长长的叹气。在无数个夕阳余晖的傍晚,独自走进梨园深处。

有一天,他从梨园出来时,手里攥着一把浸满梨花香气的泥土。他对我说:“娃,地是带不走了,梨花的味道,记在这儿了。”他用沾着泥的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那一刻,我明白父亲的心没有长出皱纹。因为他将整片山河,都纳为了心域。个体的得失,在这片广袤的心域中,便只是沧海一粟。

他的心,是一座行走的高原,风过留声,雁过留痕,却从不为一时一地的剥蚀而改变其亘古的沉稳。

那年离家前,我为父亲画了一幅肖像。画毕,他端详良久,笑道:“这画中的我,真的很像我。”我笑而不语。

如今,我穿行在光滑如镜的城市玻璃幕墙之间,常想起父亲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它提醒着我,真正的衰老,并非颜面褶皱的增生,而是心域疆土的坍缩。

当一个人的心灵不再为远方的风而颤动,当他的胸怀不再能容纳异质的声响,那才是生命真正的皱纹。

愿我能如父亲一样,纵使满面风霜,却心怀万象。让脸上的皱纹,成为时间颁发的,记录我们与世界猛烈爱过也剧烈摩擦过的勋章。

而心,始终是一片开阔的、无褶的原野,能跑马,能纳川,能承载我们所有的热爱与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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