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是大地凝固的浪涌，而梁峁则如凝固的浪涌中推涌出的筋络骨骼，蜿蜒盘踞，纵横于这黄土高原之上。然而山脊却非一味高高向上，偶有低陷处，如巨人暂歇时松软下来的肩膀，如大地之骨节缝隙。此地，便为崾岘了。崾岘，宛如大地曲折的喘息间隙，山梁收住昂首的颈项，形成一段平缓的凹谷。黄土高原上，它像一段段没有写完的句号，在梁与梁之间徘徊着，既非终点，亦非起点。
崾岘，仿佛大地厚土间一个舒缓的呼吸孔道，多少年岁，便这样默默吐纳着山野的气息。
崾岘之形，便如大地之颈项，其凹陷处，常显出一种低处的智慧。山梁之上，雨滴落地未稳便奔流而去，唯崾岘处，土厚而势缓，水便有了稍作停歇的从容。于是，许多崾岘腹中便生出一小方低洼的涝坝来。雨季里，山梁上的水会由四面八方蜿蜒而来，聚拢于此处，仿佛疲惫的旅人终于寻到了安歇之地。涝坝之水，并不深广，却如镶嵌于梁峁之间的一面镜子，盛满了天光云影，亦盛满了星辰日月。旱季时，涝坝底部龟裂成块，如同大地干渴张开的唇，无声呼唤着雨水。我幼时曾见，涝坝干涸后，龟裂的泥块边沿，有蚂蚁执着地列队搬运着微小的水珠，那是生命在干涸处寻觅残存的湿润，卑微而顽强。
涝坝之侧，必有树。杨柳居多，枝条垂拂，如绿色帘幕般遮掩着水面。树根深扎，如无数只紧握黄土的手，牢牢抓住了大地，亦抓住了不肯轻易流走的水分。盛夏酷暑，杨柳便撑开一片浓荫，给行人牛羊以清凉，给聒噪的蝉鸣以安顿。柳丝轻拂过水面，涟漪便一圈圈荡开，揉碎了倒映的天光云影，也揉碎了游弋于水面上的时光。涝坝与杨柳，如同崾岘怀抱中的一对孪生子，一个以沉静的水映照天心，一个以婆娑的绿荫抚慰行人。
崾岘之平缓，不独水有所归，亦成为人栖息之地。黄土高原，梁峁纵横，沟壑切割，真正的开阔平川何其稀罕。于是崾岘处略为舒展之地，便自然成了村落的胚胎。彭阳之地，名为崾岘的村落竟有4个，如同散落于梁峁里的四枚纽扣，维系着山野质朴的生活。旧日人家，窑洞依坡而凿，院落随势而建，如草籽落地，便生了根。及至新农村建设之风拂过山梁，有些崾岘更成为小型的居民点，新瓦房齐整地排列在曾经牛羊踩踏的小径旁。然而，即便砖墙代替了土坯，水泥取代了泥巴院地，那炊烟袅袅升起的姿态，那鸡鸣犬吠穿透晨曦的声响，却依然带着崾岘固有的、沉稳悠长的气息。新居的灯火亮起来了，山梁的夜便少了几许荒寂，多了几分人间暖意。纵使形态日新，那崾岘深处升起的炊烟，仍然固执地描摹着古老的生活图样——新砖房里的火塘，依旧噼啪烧着自沟底砍来的柴禾，煨暖了山间长长的夜。
崾岘，更成了我童年凝视世界的坐标。我家蛰伏于深深的山沟之中，每晨，目光总不由自主地越过沟壑，投向对面那道梁的崾岘处。晨曦初露，太阳便从那低凹处悄然爬升，先是给崾岘镶上耀眼的金边，继而一轮红日便自那缺口处奋力涌出，霎时将光芒铺满了千沟万壑。黄昏时，又常常守候着月亮同样自那崾岘处升起，初时淡泊如纸，渐渐皎洁如银盘，清辉无声洒落，山梁、沟谷、窑洞、杨柳，皆浸在一片澄澈的微光里。日月轮番由此门扉中出入，崾岘便成了天地间一个既定的驿站。夜静时，亦常见那崾岘间散落的人家灯火次第亮起，与天上星河遥遥相接，恍然间竟分不清哪是星斗坠入凡间，还是灯火升上了苍穹。
然而时间如长河，崾岘亦非永恒不变之锚。二十年前，彭阳的崾岘乡在时代洪流的席卷下，归并入了白阳镇。乡名虽没于行政图册之中，但崾岘之为地，其形其神，岂是名号存废所能轻易抹煞？乡名消隐了，如同溪流悄然汇入大河，然而溪流的形迹仍蜿蜒于河床深处；那崾岘的杨柳依旧岁岁萌发新绿，涝坝之水仍遵循着古老的契约，旱季收藏龟裂的期盼，雨季则复又映照出天心。村名虽然可以注销，而土地之记忆与生命之形态，却如同深扎的树根，沉默而韧性地生长于时间之外。
《道德经》云：“洼则盈”。崾岘之洼陷，既收聚了天降之水，也沉淀了世代山民的身影与足迹，更收容着无数凝望它升起的目光。它是大地坦荡的凹陷处，不争高，不辞卑，以其低洼成就了自身的丰盈。古人云山有颈项曰“岘”，这颈项并非供人仰望的巍峨头颅，而是山脊谦逊的低首处。当无数个如“崾岘乡”这般微小的地名在宏大叙事中隐去，那杨柳守护的涝坝，那日月升落的轨迹，却依然在崾岘的凹陷里默默延续着自身的节律——此律动如天地的呼吸，如人心深处不灭的印记。
而今我立于山梁之上，回望那一道道熟悉的崾岘。它们静卧于梁峁之间，如同大地的锁骨，连接着隆起与沉降。杨柳在风中低语，枝叶拂动，仿佛低诉着千百年山风的秘密。日月仍循着旧路，自那低凹处庄严升降，亘古的光华一遍遍掠过黄土，掠过新居的屋顶，也掠过旧窑洞沉默的崖面。
这一生，亦是在各自命途的山梁上跋涉。多少心中之崾岘，便成了我们行路途中偶然歇脚、蓄水、仰望星辰的驿站。纵然地名可被时光抹去，而生命里那些低洼处所收聚的光阴之水，所映照过的日月轮转，早已在灵魂深处沉淀为一方不竭的涝坝。
当沧海桑田之后，我们最终懂得：无论世界如何喧腾翻新，总需在内心深处保留一处崾岘——那里，杨柳深深扎根，守护着一泓属于自己的天光云影。
崾岘并非消失的终点，它乃大地教给我们的藏身法门：低凹处最蕴藏生机，消逝之名下反能托起永恒之形。人生行至峰峦逼仄处，何妨俯身做一回自己的崾岘？低伏于尘嚣之下，却默默蓄养天光雨露，终有一日，我们的凹痕将映照出最圆融的日月。
（文︱木易水车 图︱选自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