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梦,这是许多人早已有过的感受;而我呢,到哪里也会生此同感。我常常看见人的创造力和洞察力都受到局限;我常常看见人的一切活动,都是为了满足某些需要,而这些需要除去延长我们可怜的生存,本身又毫无任何目的;临了,我还发现,人从某些探索结果中得到的自慰,其实只是一种梦幻者的怠惰,正如一个囚居斗室的人,把四面墙壁统统画上五彩缤纷的形象与光辉灿烂的景物一般。
大大小小的学究们一致断定,小孩儿是不知何所欲求的;岂止小孩儿,成人们还不是在地球上东奔西闯,同样不清楚自己打哪儿来,往哪儿去,同样干起事来漫无目的,同样受着饼干、蛋糕和桦木鞭子的支配。这个道理谁都不肯相信,但我想却是显而易见。
愿上帝赐福给这样的人吧!可是,谁要虚怀若谷,正视这一切将会有怎样的结果;谁要能看见每一个殷实市民如何循规蹈矩,善于将自己的小小花园变成天国,而不幸者也甘负重荷,继续气喘吁吁地行进在人生的道路上,并且人人同样渴望多见一分钟阳光。
我匆匆赶去,去而复返,却不曾找到我所希望的东西。呵,对远方的希冀犹如对未来的憧憬!它像一个巨大的、朦胧的整体,静静地呈现在我们的灵魂面前,我们的感觉却和我们的视觉一样,在它里边也变得迷茫模糊了;但我们仍然渴望着,唉!渴望着献出自己的整个生命,渴望着让那唯一的伟大而奇妙的感情来充溢自己的心。
我真快活哟,我的心竟还能感受到一个人将自己种的蔬菜端上饭桌来时那种纯真的欢乐;此刻摆在你面前的,可不仅仅是这么棵卷心菜啊,那栽插秧苗的美丽清晨,那洒水浇灌的可爱黄昏,所有那些为它的不断生长而满怀欣喜的好时光,统统都在一瞬间让你再次享受到了。
“我们人呵,”我开口道,“常常抱怨好日子如此少,坏日子如此多;依我想来,这种抱怨多半都没有道理。只要我们总是心胸开阔,享受上帝每天赏赐给我们的欢乐,那么,我们也会有足够的力量承担一旦到来的痛苦。”
我发现诚实的老人也竖起耳朵,努力在听我们谈话,便提高嗓门,转过脸去冲着他接着往下讲。
“有种人利用自己对另一颗心的控制力,去破坏人家心里自行产生的单纯的快乐,这种人真可恨。要知道世间的所有礼物,所有的甜言蜜语,也补偿不了我们顷刻间失去的快乐,补偿不了被我们的暴君的嫉妒所破坏了的快乐哟。”
她爱我!—而我对于自己也变得多么可贵了呵,我是多么—这话我可以告诉你,因为你能够理解它—多么崇拜自己了呵,自从她爱我!
每当我的指尖儿无意间触着她的手指,每当我俩的脚在桌子底下相互碰着,呵,我的血液立刻加快了流动!我避之唯恐不及,就像碰着了火似的。可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又在吸引我过去……我真是心醉神迷了!
威廉,你想想这世界要是没有爱情,它在我们心中还会有什么意义!这就如一盏没有亮光的走马灯 [22]!可是一当放进亮光去,白壁上便会映出五彩缤纷的图像,尽管仅只是些稍纵即逝的影子;但只要我们能像孩子似的为这种奇妙的现象所迷醉,它也足以造就咱们的幸福呵。
“我将要见到她啦!”清晨我醒来,望着东升的旭日,兴高采烈地喊道,“我将要见到她啦!”除此我别无希求;一切的一切,全融汇在这个期待中了。
可是,对于一个受着慢性病摧残而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的人,难道你能要求他拿起刀来,一下子结束自己的痛苦么?病魔在耗尽他精力的同时,不也摧毁了他自我解脱的勇气么?
这一切又意味着什么呢?为此你们弄清了一个行为的内情吗?探究过它何以发生,以及为什么必然发生的种种原因吗?你们要这样做过,就不会匆匆忙忙地下断语了。”
“可你得承认,”阿尔伯特说,“某些行为无论如何都是罪过,不管它出于什么动机。
“一位清醒的明智的人可能对这个不幸者的处境一目了然,可能去劝他,但是白费力气。这正如一个站在病榻前的健康人,他丝毫不能把自己的生命力输送进病人的体内一样。”
“人生来都有其局限,”我继续说,“他们能经受乐、苦、痛到一定的限度;一过这个限度,他们就完啦。这儿的问题不是刚强或者软弱;而是他们能否忍受痛苦超过一定的限度。尽管可能有精神上的痛苦和肉体上的痛苦之别,但是,正如我们不应该称一个患寒热病死去的人为胆小鬼一样,也很难称自杀者是懦夫。”
能使人幸福的东西,同时又可以变成他痛苦的根源,难道就非得如此么?
显然,在世界上,只有爱才能使一个人变得不可缺少。我们总乐于接受第一个印象;人生来如此,即使最荒诞离奇的事,你都能叫他信以为真,并且一下子便记得牢牢的;而谁想去挖掉这个记忆,抹去这个记忆,谁就自讨苦吃!
仿佛有一面帷幕从我面前拉开了,广大的世界变成了一座张开着大口的墓穴。你能说:“这存在着”吗!唉,一切都在消失,一切都像闪电般一晃而逝,要么被洪流卷走、沉没,要么在礁石上撞得粉碎,很难真正耗尽各自的生命力。没有一个瞬间,不是在吞噬着你和你周围的亲人的生命;没有一个瞬间,你不是一个破坏者,不得不是一个破坏者:一次最无害的散步,将夺走千百个可怜的小虫子的生命;一投足,就会毁坏蚂蚁们辛辛苦苦营建起来的巢穴,把一个小小的世界踏成一片坟墓。嗨!使我痛苦的,不是世界上那些巨大但不常有的灾难,不是冲毁你们村庄的洪水,不是吞没你们城市的地震;戕害我心灵的,是大自然内部潜藏着的破坏力,这种力量所造就的一切,无不在损害着与它相邻的事物,无不在损害着自身。想到此,我忧心如焚。环绕着我的是天和地以及它们创造生命的力量;但在我眼中,却只有一个在永远不停地吞噬和反刍的庞然大物而已。
不幸的人呵!你可不是傻子吗?你可不是自我欺骗吗?这无休止的热烈渴慕又有何益?除了对她,我不再向任何人祷告;除了她的倩影,再没有任何形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周围世界的一切,在我眼里全都与她有着关系。这样的错觉也曾使我幸福了一些时候,可到头来仍不得不与她分离!
而且,一当你与其他人并驾齐驱,或者甚至超越了他们,你就会真正感觉到自身的价值。
真不知这是些什么人,整个的心思都系挂在那种种繁文缛节上,成年累月盘算和希冀的只是怎样才能在宴席上把自己的座位往上挪一把椅子。并非他们除此别无事做;相反,事情多得成堆,恰恰是为忙那些无聊的琐事去了,才顾不上干重要的事。
人对人竟如此地缺少价值,一想起来我常常恨不得撕破自己的胸膛,砸碎自己的脑袋。唉,要是我不带来爱情、欢乐、温暖和幸福,人家就不会白白给我;另一方面,就算我心里充满了幸福,也不能使一个冷冰冰地、有气无力地站在我面前的人幸福啊。
伟大的主知道,当一个人面前摆着那么可爱的东西而又不能伸出手去攫取时,他心头会多难受。攫取本是人类最自然的欲望。婴儿不总是伸出小手抓他们喜爱的一切么?
我感觉到,上帝绝不会因为我们拼命哀求就赐给我们雨水和阳光!可那些我一回首就心里难过的过去的时光,它们为何又如此幸福呢?是因为那时我十分耐心地期待着他的精神来感召我,满怀感激地、专心一意地接受着他倾注到我身上的欢愉。
天堂里的上帝,难道你注定人的命运就是如此:他只有在具有理智以前,或者重新丧失理智以后,才能是幸福的么?
一切都须臾即逝啊,唯有昨天我从你嘴唇上啜饮的生命之火,眼下我感觉它们在我体内燃烧,而且时光尽管流逝,它却永远不会熄灭。她爱我!这条胳膊曾经搂抱过她,这嘴唇在她的嘴唇上颤抖过,这口曾在她的口边低语过。她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