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了美籍华裔作家哈金的一些作品,包括长篇小说《等待》《池塘》《南京安魂曲》,短篇小说集《新郎》《小镇奇人异事》等。哈金的小说原版是用英文写的,我看的都是翻译的中文版。中国作家余华特别推崇哈金,他说,“哈金的写作从来不会借助花哨的形式来掩饰什么,他的写作常常朴实得不像是写作,所以他的作品总是具有特别的力量。”
哈金擅长用推土机般最笨拙最朴实的叙述,来追求最深刻最真实的艺术效果。我在阅读过程中,不自觉地把哈金与余华的文风相对比,感觉两位作家的文风似乎颇有相像之处。其最大共同点都是真诚,通过真诚地创作、平实地叙述来表达艺术真实、文化真实、情感真实与存在的真实。
带有一定自传性质的哈金短篇小说集《小镇奇人异事》中描述和记录了那个特殊年代下同时也是作者小时候生活过的小镇上发生的故事。正如哈金在《序》中所说,“这是一本真实的书,没有任何事件是虚构的。作为一个作家,我所做的不过是重新编整结合人物和细节……”这本书中叙述了各种奇人异事,包括人们热情高涨地批斗因丈夫性无能而偷汉的“破鞋”;一帮小孩子扮皇帝的残酷打斗游戏;因和小姨子发生关系而被迫自阉的男人;一位从良妇女和丈夫给别人帮忙短暂带孩子,一位农民因迷信而杀死儿子,一位漂亮姑娘官本位至上的选丈夫故事等等。朴实无华的叙述,顺其自然的故事推进,最终却导致了荒诞的结局。整本书让读者对那个年代体制和观念双重禁锢下人们的愚昧与可怜深感唏嘘。
同时,哈金的长篇小说《等待》《池塘》《南京安魂曲》等似乎更加著名。《等待》里那位气质儒雅却又过于胆怯的军医孔林,他数十年来除了工作大部分时间都在想方设法想要和生活在农村的原配妻子离婚,以便与同样在部队医院工作的同事恋人成家。漫长的岁月消磨、各方面的拉锯与抗衡,当他终于如愿离婚并和恋人结合后,却发现新生活并非他想象的那么美好和幸福;再一次的他似乎感觉生活和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他逐渐觉得还是原配夫人更好……哈金在这部长篇中唯一发出评论的是在第312页,他借孔林的自我反思发出议论,“这十八年的等待中,你一直浑浑噩噩,像个梦游者,完全被外部的力量所牵制。别人推一推,你就动一动;别人扯一扯,你就往后缩。驱动你行为的是周围人们的舆论,是外界的压力,是你的幻觉,是那些已经融化在你血液中的官方的规定和限制。你被自己的挫败感和被动性所误导,以为凡是你得不到的就是你心底向往的,就是值得你终生追求的。”现实生活中,多少人也许就像孔林一样被动而无奈地活着,像一头磨盘上蒙眼拉磨的驴子一样,被动等待外部力量赐予他更好的生活。
哈金的另一部长篇《池塘》同样以平实的笔墨叙述了那个特殊年代下的一个荒诞故事。一家企业里的一位普通工人似乎有点舞文弄墨的天赋,因他不甘屈服于领导的威权,于是就引发了一连串的斗争与反击。最终故事主角像青蛙一样成功地从池塘里的一个小水坑跳到了另一个稍大稍好的小水坑,真是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
哈金的长篇小说《南京安魂曲》,以文学家的历史责任感,直面和叙述了中华民族经历的南京大屠杀那段最黑暗最惨痛的历史教训。三年呕心沥血创作完成后,哈金说,“我曾经放弃过两次,写不动了,可后来又不甘心,又重新做起。有一回我做了个梦,我太太生了个小女孩,那个孩子的脸是明妮·魏特林的脸,所以我觉得那是个启示——这本书死活得写出来。这是民族经验,我写的是民族的苦难和耻辱。”
哈金的语言叙述朴实节制,不玩花招;故事推进自然而然,不搞噱头,可以说是严肃现实主义文学的典范。同时他的文学追求并非借意识形态说事,故意给中国摸黑等等,他只是通过文艺创作来试图探索和传递文化与存在的真实,探索和表达民族的苦难和希望。相对比余华的早期作品《许三观卖血记》《活着》等,同样也都充满了伟大文学的真诚坦率气息。余华曾在一篇名为《我的写作经历》的随笔中说,他原本以为小说人物都是作者意图的符号,但写着写着却突然发现笔下人物竟然有着自己的声音,他们自己会说话;而作者由此不再是一个发号施令的叙述者,而成了一个感同身受的记录者。这也许是一种神奇的创作体验,却也更反映了一种谦卑真诚的文艺创作观。
毕加索说,“艺术家应该让人们懂得虚伪中的真实。”著名翻译家傅雷先生也曾说过,“很多文艺家最大的毛病就是不真诚。”不管是傅雷先生的那个年代还是当下从事文艺创作的人们,包括作家、画家、音乐家、编剧、导演等等,他们往往都力求通过真诚地创作出虚构文艺作品,来向读者或观众传达一种真实的生活体悟、一种真实的情感表达或文化表达。可以说,艺术虚构一旦脱离了真诚、真实的原则,那就像鱼儿离开水一样,立刻就会死亡并发出恶臭。
吊轨的是,农民不真诚种庄稼,土地可能就不产出粮食;工人不真诚工作,可能就会干出废品;司机不真诚工作,就可能出交通事故;企业家不真诚工作、服务客户,公司就可能倒闭破产……而文艺工作者不真诚工作,却可能反而活得更好、更滋润。
现实生活中,一方面不少文艺工作者可能也意识到了自身创作缺乏真诚,要么媚俗、要么媚雅、要么媚各种流行观念,连自己都不相信的玩意儿还指望受众虔诚膜拜……但缺乏真诚不要紧,恶心到读者或观众无所谓,只要有人买单就行;另一方面可能也有一些文艺工作者病情更严重,他们媚着媚着连着自己都相信自己创造的那套东西了,并且是真诚地相信和表现着自己的虚伪,并更加真诚地相信他人会认可自己那份“虚伪到骨子里的真诚”。这样的人,也许更加病入膏肓吧。
什么是真诚、什么是真实?老老实实以真诚态度活着和工作,才有可能抵达相对的真实存在;而一旦你抛弃了做人做事的正心诚意,不管你因此获得了什么物质利益或世俗其他好处,你所付出的代价——或许就是速朽和毫无意义的工作,以及腐朽和散发恶臭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