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上班的日子,他不乏迟到的纪录,不过,他从未在星期天晚起过,因为这是他最重视的、为自己而活的日子。
每天早晨,他起床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走进浴室里,打开水龙头接一缸热水,然后到厨房冲一杯三合一的咖啡,抽根筷子搅两下,再坐到客厅的沙发上,边喝咖啡,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香烟。他在屋内的许多角落都放了香烟和打火机,它们就像纸巾一样摆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在浴缸的热水哗哗溢出之时,他通常已经按熄四支香烟、喝完一杯咖啡,可是,在泡过热水澡之前,咖啡和香烟并不能纾解他的神经和肌肉。每天早晨,他都厌恨着自己浮肿的躯体,认为它一点可取之处都没有。今天也不例外,沉进浴缸里的时候,他想到一个憎恶自己的原因:就像一切会腐坏的东西一样,肉体终究无可挽救。
大约从二十岁左右开始,他就注意到:每年的母亲节,总会令他像个癌症病人那样整天想着自己的身体;现在,又一个二十年过去了,情况依然没变,只是哀伤的感受更深刻了,除了自己,他还不断想到母亲。他想,如果母亲地下有知,必定会为他难过着。母亲节总是令他自责,因为他一点也不喜欢自己。最近,他时常想象自己是高速公路上一只慌张的流浪狗,被迎面而来的车流碾压成一张血肉模糊的破布。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他觉得母亲就在不远处看着他。他很厌恶这种联想,却不断地这样偷偷接近母亲。母亲一直是他最想念的人。
他想,如果还能再陪母亲去买菜的话,他要走在母亲前面,为她排开拥挤的人潮;他不会抢着替母亲提菜篮,因为那会使母亲少去一些快乐;在母亲紧迫盯人似的问他想吃什么时,他也绝对不再沉默不语,即使他真的觉得吃什么并不重要,也不会再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热水将皮肤泡软之后,身体的酸痛感暂时消失了,轻盈盈的无聊从水底慢慢升起一如马桶水箱内的浮球。他木然坐起,扛起自己的体重,将水塞子自下方拔起,抽出浴巾,擦干酒红发皱的皮肤。王毅民赤裸地坐回沙发上,开始抽今天的第五根香烟,享受短暂的干燥与舒适。他用遥控器打开电视,希望借着新闻主播连珠炮似的语音来中断他对母亲的想念。离婚后独居的两年多以来,他发现这个方法很有效。对他来说,画面上快速流动的新闻事件和人物面孔,就像前方一大群愈聚愈多的鸽子一般,可以使人分心,不再注意自己。今天也不例外,他借着一件发生在加尔各答的空难事件暂时忘了母亲,还有他正要开始思念的童年时光。
那片山景并不美,参差拥挤的墓冢刮去了大半的绿意,河水似乎感染了过多的死亡气息,因而显得犹豫不前。不过,他始终认为这幕窗景透露出一股无可替代的静穆,特别是今天,他发现在山坳树丛间,有一些晨起爬山健行的人影,心中那份遥远而深幽的感受就更加分明起来。他站到窗前,极目眺望那些在坟堆和树丛之间谨慎地、慢慢游动的小圆点,内心感动莫名。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加入了登山的队伍,正在吃力地钻过土堆之间的曲折小径,默默地潜行着,像一群穿过水藻的小鱼。他的心底浮起一阵少有的、衷心期待死去的宁静感,直到黝黑的河面开始反射出一些刺眼的光芒时,他的身体又开始酸痛了,酸痛的感觉如影随形,宛如恶意的嘲弄。
第六根香烟是在浴室的大圆镜前点着的。那时,他正为当天的衣着烦恼着;或者说,他很厌恶自己为了这种无聊的事情而烦恼,特别是去探视自己的儿子之前。为什么要在自己的儿子面前装模作样呢?就算让前妻觉得自己丑陋得像是受尽了折磨,又怎么样呢?不过是白天里的几个小时而已,到了晚上独处的时候,他有把握让自己平静得像一具尸体。想象着一顶棺材盖子从上方罩下来的样子,他在镜子里露出了一抹坦然的浅笑,转过身去把地上的一堆衣服重新折好再放回衣橱里去。“没什么大不了的,一辈子很快就过完了。”收拾衣服的时候,他不断重复地在心里诉说着。
为了捡回卡在那堆景观石之间的篮球,他费力地站在一块巨石的斜面上,谨慎地保持身体的平衡之后,才缓缓地依垂直方向蹲下,僵硬地探出手去把球捞起。就在这一刻,他从接待中心的深咖啡色玻璃帷幕上瞥见了自己可笑的样子。他看见自己映在落地窗格内的模样就像一个秃顶咧嘴、大腹便便的小丑。他蓦然想到,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注视过自己了;直到这一刻,他才在那团弯身捡球的身影里发现到,自己的肚子看起来比一个篮球还大得多。捡完球,他立在大石头上端详自己,一双短腿从裤管里胀出来,短裤上方是圆鼓鼓的肚皮,再上去是圆秃秃的脑袋,他觉得自己难看得像是一只没有汗腺的肥猪。他合上眼,从巨石上跳下来,感觉到腰间的肉袋像一顶降落伞似的隔了好几秒钟才跟随着自己落地。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我今佛前求忏悔。罪从心起将心忏,心若灭时罪亦亡,心亡罪灭两俱空,是则名为真忏悔。南无阿弥陀佛……”列车还未进站的时候,王毅民坐在灰色的候车椅上,左手弯里夹着一个黄、紫色相间的篮球,右手持着刚从手腕上摘下的念珠,每念一遍,就拨动一颗念珠。大约念了二十遍之后,厌恶自己的感觉便慢慢降低了。
列车娓娓地从几楼高的住户窗外滑过,像一抹悠哉的云朵。他喜欢这样在半空中游过窗外的那些水泥方格,这个时候,他感觉自己像一只离群的鸽子,一只落在电线杆上冷眼旁观的灰鸽子。
他脑中浮现了母亲蹲在铝制大澡盆旁边的肥胖身影,他想到,下午,母亲可能会误以为掉钱而自责的神情,突然间,他看着窗外颠簸的风景啜泣了起来。
“今天是母亲节,”他对自己说着,然后又拨动了一颗珠子,“一辈子很快就过完了。”
他不止一次提醒自己,应该带一台随身听好让自己听些钢琴曲,或是广播节目什么的;可是总没记得,因此,每一次懊悔,都让他更寂寞了些。
他想找那种令人感觉无比亲切,似乎正在耐心听人说话的佛像。如果必要的话,他愿意用自己工作一年的所得,来换取这样的一尊佛像,或者,他愿意用自己的全部所有来交换也说不定。
室内飘散的沉香气味令他觉得宁静而安详,玄关那头有一间木造的佛堂,佛堂里莲灯绽放,正在播放唱诵佛号的录音带。那是快速持名的段落,木鱼的敲击声低沉而规律,他觉得那声音清而远,好听极了,仿佛发自一口幽深的老井,木质的水声,坚定而温和。
大女孩的回答极有礼貌,这使她的脸庞泛起了一层光泽。
在那一瞬间,王毅民想到了“庄严”“神圣”“宁静”“安详”“温暖”“从容”“遥远”等等字眼,但是这些词语一下子全飞远了,一个也留不住。木鱼的声音太简单了,他形容不了,于是便愣在那儿,什么话也没说。
话刚说完,他便低着头往门口走去,不知道是不愿看见玻璃上自己的身影,还是畏惧着那一张素净而没有心事的青春容颜,他觉得向外走去是最好的办法。此时他又深深地渴望起那一圈树荫,同时也思念起那几片落叶来。
他闭着眼,听到悦耳的鸟叫声,声音细密快速宛如转动中的缝纫机,还有一些声音,像是丝丝的雨点打落树叶的声音。听着听着,原本柔弱的声响渐渐转为沉稳而绵长,像是悠扬的木鱼声……他觉得臃肿的身体轻快了起来,于是取下手腕上的念珠细细地拨动着。他察觉到心底慢慢地敲打出一种节奏,这分感受让他觉得很充实,仿佛自己变成了一种不知名的乐器。
念了几遍之后,他渐渐感到全身上下密布了一股细微的颤动,这些震动加快了念诵的速度,他仿佛正从一个大斜坡上向下奔跑着那样停不下来。一个清楚而诚恳的声音从他的胸口往上升,一直升到他的头盖骨上,他感觉声音是从他的头顶上发出来的,一种平和而急促的声响,使他的上半身不由自主地,像一个陀螺般地旋转起来;他发现自己正用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流畅而圆融的速度和语音唱念着,那样结实而且清晰的声音,他几乎不敢相信是由自己发出来的。每一分钟怕可以说出几万个句子吧,他想。源源不断的语句持续汨流而出,王毅民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台快速的打字机似的,不停地敲打出一长串紧密如铰链的絮语,倏地又像彩带似的向晴空盘桓而去……他发觉自己沉浸在一个和睦而悠远的光辉之中,安稳一如恒星。同时,他又察觉到自己心中不断冒出一个卑微而又强壮的杂念:他渴望在这温暖的光照下悄悄死去。
篮球发出很大的声音,树上的小鸟开始不安地在两棵大树间飞来飞去。
静默的时光渐渐变成一种负担,王毅民想要说些话来缓和气氛,可是一时也无话可说。他闭上眼,搓揉手心里的菩提子念珠,手指上传来油润光泽的木质触感。他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一分单纯的抚慰中,觉得心中渐渐坦然起来。隐约地,他闻到一股带有绿叶清香的气味,耳畔也传来了轻灵的鸟鸣声,嘈嘈切切又井然有序地错落着,宛如许多大小不同的木鱼同时叩响着,极为悦耳的回音,令他产生了一个莫名的念头。他忽然希望时间就这样静止在一个点上,在这样的一个平凡时刻里,美好尚未来到,悲伤还没开始,如果时间能够就此停驻,似乎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呢!这样想着,他不禁露出了浅浅的笑容,一股强韧的信心由他心底升起,他知道这一整天会过得平静而感人。
他看着小男孩脸上灿烂的笑容,就像他脖子上的红色蝴蝶结一样突出。
王毅民伸出一只手臂把小男孩瘦小的身体圈在身旁,他用手指抚摸他柔软、带点咖啡色的头发,一股温暖的感受从指腹传上心头,他的手掌在小男孩的额头上滑过,轻轻地捻着一小绺发丝,像是在抚摩着一串美丽的念珠似的令他感动。王毅民的心里又响起了幽微的敲击声,沉稳而虔诚,宛如愉悦的冥想。他想起来了,那种木质的音声就是一个父亲的心声。是一个父亲祈祷时的喃喃低语。他抬起头来望着这个公园的四周,清爽宜人的微风拂过,婆娑的树叶簌簌地摇动着,他仿佛见着了一尊善于倾听的佛像。他闭上眼睛,感受到那佛像脸庞柔和的木纹肌理,佛手饱满而深情,像是准备牵扶一个哭泣着的小孩。“今天是母亲节。”“……母亲是无法取代的。”他陷入对母亲的深深想念中。他很想对身旁的小男孩说说自己的母亲,但他不知道该如何描述一个人失去母亲的感受,毕竟,小男孩的年纪还小,而且,他的母亲此刻正站在他的眼前打电话。
他想到,母亲生前对电话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好像话筒是一种慑人的东西。“母亲是对的。”他想,一个人说话的时候,应该像木鱼一样充满情感,而不只是传递消息。
站在骑楼下抽烟的时候,“虚荣”这个字眼就像路上的五彩气球似的在他眼前晃动着,令他眼花缭乱。他匆匆吸完一支烟,又点起一支。也许是因为母亲节的缘故,路上那些牵着小孩的母亲脸庞似乎都散发出朝阳般的光泽,令他觉得自己黯然失色。他抬头向大楼之间的天际望去,晴空里的云朵很有耐心地静止着。“一辈子很快就过完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想。
这段路他是极熟悉的,每逢隔周的星期天,没有探望小男孩的那个礼拜,他便独自一人坐计程车去看他的母亲。
平常,独自一人的时候,他经常在车上默默流泪,愈接近母亲的路上,他愈容易流泪。这两年来,他渐渐变得容易流泪、喜欢流泪,在没什么人的早场电影院里流泪,在捷运车窗旁凝视观音山时流泪,在行经中兴桥时流泪,在深夜的提款机前领钱时流泪……现在,身边的小男孩陪着他,他觉得很充实,就像刚刚才哭过一般。
王毅民很想跟小男孩解释木鱼的由来。他想告诉他,鱼永不闭目,代表精进专注,因此成为具有象征意义的宗教法器。但他说不出口,他不知该从何说起。
车窗外的山峦和山脚下的人家快速地往后方飘去,王毅民不停地想象自己是高速公路上一只慌张的流浪狗,被迎面而来的车流碾压成一张血肉模糊的破布。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他觉得母亲就在不远处看着他。母亲一直是他最想念的人。
声音如此洪亮而凶猛,王毅民自己也暗暗吃惊。隔壁面店的小伙计探出半个身子来一看究竟,路上的行人也在错愕中绕道而行。
每隔一周的星期天,他便会来到这个社区小公园里,坐在一棵不知名的大树底下抽烟、喝罐装咖啡。夏天,这棵树下有很好的树荫,冬天则有四下飘散的枯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