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月中山
那是怎样的一袭白衣,穿着白衣的少女又是怎样的动人,她微微半阖的眸光,正盯着右手燃起的一张薄纸,那未燃完的一端隐约仅剩“危”字。
纸张燃完,她慢慢站起身来,那一袭轻盈白衣也跟着动了起来,此刻她的眼中射出丝丝若有若无的精光。
眉目如画、鼻梁小巧、唇若红桃,分明不算精致的五官,凑在一起却是那么让人无法挪开视线。
她刚走出房间,门边的宫女太监也跟着动了起来,只是不过一瞬,所有人马上感觉到那素来眸光中只有风轻云淡的年美人,此刻眼中如染寒冽的冬雪,惊的众人慌乱进退不是。
“谁敢跟着,明年今日便是谁的祭日!”
她声音不甚严苛,只是温慢的道来,仿佛只是感叹今日天气很好一般,然而众人听到却如同坠入寒窑,背部寒气冰刀逼人。
他们谁也不知,往日沉静如水、没有涟漪的年美人,今日甚是奇怪,怎的先是将自己关在房内,出来如同换了一个人般。
众人犹疑不定时,那少女已然白衣飘然离开视线,他们惊诧着,领头的管事忽然想起那眸光里阴沉桀骜的黑衣少年,他低沉着道:“美人去哪,你们便至哪,她有半分差池,唯华清宫是问。”
顿时也不顾得仪容,慌乱追了出去。
白衣少女也不避开宫道上众人视线,只是一味朝着前方走去,那是一条她再熟悉不过的路,甚至熟悉的连走到那里需要多少步都再清楚不过。
她不停的走着,好在这条路上不会有宫妃出现,因为那路的尽头,连着冷宫,谁都不希望自己沾染冷宫的晦气,可她不怕,她日夜期盼的公子,如今正被关在此处。
他是陈国的质子,被关于此整整十三年又七个月,那是怎么一段不堪的往事,众人的嘲笑谩骂、鞭挞指点,三餐无继,跪地求饶,满身疤痕,可他幸好,活到了十九岁,活到如今。
白衣少女站在低矮的院落前,门前仅有两名侍卫看守,四周萧条异常,草木枯败、经年累月的黄叶堆积在青石板上,久无人扫,正随风谴倦。
思绪被风拉远,拉到她刚来到大梁后宫的年岁,她此时内心翻涌着莫名的情绪,但那情绪却马上被眼前景象拉回现实。
她抬头,只见天空蔚蓝如洗,一波又一波声音将她湮没,如在幽谷之巅,对她叫嚣着,引起一轮又一轮的回音:我们可以回家了。
我们可以回家了。
她终于走进院落,走到那以无法合上的门扉前,轻轻推开,对着里面正随意坐在的少年道:“公子,我们可以回家了。”
里面的少年猛然听到这话,拿着书的手轻微却又不着痕迹的抖动了下,他脑海里如同被撞击的编钟,只有回响荡开,下意识的他道:“梁王他。”
他话未完,便见门口的亮光被一抹高大的黑影挡去,那黑影此刻目光阴沉,扫射着寒意,却正对着离他不过三尺的白衣少女。
白衣少女自然也感觉出来身后之人是谁,她顿了顿转过身对着那黑衣少年缓慢屈膝,盈盈一拜:“贱妾参见王上,万福金安。”
梁帝面色依旧没有回转,也不管屈膝的少女,只愤恨与嘲讽掺杂,拉起了她的手,在掌心反复摩挲。
那力道一道又一道渗入她的筋骨,瞬间白皙的手已经落下片片绯红与浓紫。
她低眉不语,白衣迤地,一头青丝笔直垂着,如同她坚毅的目光。
陈质子马上站起身,他跪下行礼,头颅贴地,动作更加虔诚无可挑剔,在他人看来简直没有比他更加忠诚于梁帝的了,只有黄泥土地静默,那一束束幽沉似冰的目光,打在它的身上。
“璇玑只说对一半。”梁帝稍微顿住,接着道:“不是你们,而是你一人。”
顿时,年璇玑身子猛烈抖动,她本就身子单薄,在白衣的映衬下,那张忽然抬起的脸,如同白纸一般,双眼更是没有了神采。
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梁帝对着外面侍卫道:“来人,将年美人幽禁华清宫,没本王允许,谁也不见。”
“是。”
侍卫应声上前,硬生生将她拖走。
她如同木人般一动不动,整个人蜷缩在梨花椅上,整整三日滴水未进。
质子回国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后宫,她想,自己应该高兴才对啊,可她高兴着高兴着,却有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十三年前,她以公子侍女身份进入大梁后宫,其中艰辛不表,他们原本被关在更为可怕的夜廷,那里鱼龙混杂,只因那日公子被折磨太厉害,昏死不醒,她无法才兵行险招,以身换命。
用自己的身子,来换公子一命。
她虽然知道公子知道后,一定会怨恨他自己也会埋怨她,可她不后悔,只要他们能等来陈国的回宫令,所有一切都是值得的。
果然,她凭借家传玉簪贿赂夜廷掌事嬷嬷,出了夜廷成了普通宫女,也顺理成章上了龙床,成了年美人。
后面她终于凭借一丁点儿恩宠,慢慢说动梁王,将公子放出夜廷,关入冷宫看管。
而回宫令,却一等这么多年过去,直到昨日,她才接到埋在陈宫棋子的回信,信中只道:质子速回,陈王病危。
年璇玑自然有些手腕,所谓回宫令便是,本国帝王驾崩,需昭集所有子女披麻戴孝,不管如何,他国帝王必须放行,否则立马遭至其他各国施压。
这是一个极为混乱的时代,各国为自保,均会指派质子交换,而交换的质子还必须为本国帝王所恩宠才行,唯有出现回宫令时,方可回朝三月。
也就是说,只要不出现意外,质子一生都只能在他国生活,至于好坏,全凭当国君主恩泽。
所幸,他们等到了,不,是公子等到了。
“为何?”
她看着门口的黑影,自从那日后,每日里那黑影都会站在门前雕花柩上看着她。
公子在那日后,已经一人回朝,他来的时候,带了两名侍女六名侍卫,而走的时候,连唯一活着的少女都无法带走。
梁帝眼眸依旧阴沉,缓缓走进屋内。
“你不过陈质子一颗棋子,为何要甘愿赴死?”
“王上这是何意?璇玑当年从陈来,今却不得归,年年岁岁,也不知家中吾弟是否安好……”
她想起那年,她乘马车奔驰,身后阿弟执着的追着,一遍又一遍喊着问她:“阿姐,阿姐何时可归?”
阿姐,阿姐,何时可归?
那时她以为很快的,很快的,一晃便是十三载岁月,她日日夜夜无不煎熬,一想起那情形,便如刀绞。
她眼底透露着薄凉之意,全然落入梁帝眸光,他不自觉上前,心中一顿,马上清醒,只是那么看着她独自哀怜。
“回宫令是我伪造的……”
许久后,他带着这句话,走出了华清宫。
是了,骄傲如他,他怎么会告诉眼前白衣少女,他为了她而伪造回宫令放走那陈质子,他是王,没有人能明白他内心的孤独,可他终究不忍心看她一个人落幕。
那依旧是一袭黑衣,他想,他这辈子,也许都不会放了她,她眼底的孤傲决绝,细微的算计,让他那么留恋。
自然地,陈质子与陈王相聚,他有时会想起那白衣绝尘的少女,被锁在雕梁画栋的孤寂里,永不得出。
他又想起那年的夜廷,他被折磨的快要死掉,看着受累的她,他看到她的决然,猜到她的懿头,可直到昏死,他都没有开口阻拦。
这些年的经历,给了他足够多的理由去牺牲他人,可他不明白,精明如梁帝,从前任他自生自灭在后宫之中,怎的却不探究回宫令真假,真的放了他。
寒气逼人,他目光所及,皆是皑皑白雪,他想,算了,不想了,只要自己回来了就好,只要自己在最后终于看到亲人,其他的又管它作甚。
他假装不去理会,那绝色白衣,也有亲人,此生却再不得相见。
那一笔一画,皆汇成心底伤痛,汇成三句谶语。
不得不求,不生不灭,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