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 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17k小说,ID:董沐子,文责自负。】

        在看守所做管教12年,形形色色的女犯见得不少,曲晓琳是让我印象颇深的一个。

        曲晓琳被送过来的时候是晚上9点多钟,我已经下班了,是值班老杨收的监。

        老杨还有半年就退休了,他总是抱怨干刑侦的审案子没个时间,大半夜的送犯人,却依旧每次戴着老花镜,把收监记录写得很详细,错别字都几乎没有一个。

        而那天我早上上班时看到的曲晓琳的收监记录上却只寥寥几个字:曲晓琳,女,22岁,故意杀人。我有些诧异地问老杨,老杨打着长长的哈欠告诉我,上午刑警大彭还过来提审犯人,让我自己问他去吧。

        跟老杨做完日晚班交接,又接了通领导指示工作的电话,巡视到监室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八点半了。女犯们已经吃完早饭,在监室中间分坐成左右两排在背诵监规监纪,这是每天早上必做的功课,目的是要通过约束罪犯的言行来矫治其恶习,促使她们养成良好的行为习惯。

        我向监室内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在左边一排坐列的最后一名女犯身上。

        这名新来女犯看起来与其他犯人不太一样,她留着齐耳的短发,直直的,微微泛着健康的光泽,完全没有染烫过的痕迹。这么中规中矩的发型在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当中并不多见。

        她的身材纤细,两条修长的腿蜷缩着,别扭又倔强地倚靠在一起——监室里的凳子对她来说显然太矮了些。

        她的背很直,头微微地扬着,显出一种与其他女犯或萎顿或轻佻的状态格格不入的倨傲气质来。

        虽然背对坐着,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是那乌黑短发下露出的白皙的脖颈却依然引发出我心底对这个年轻又精巧的生命的一声叹惜。

        对每一个新收监的犯人进行谈话是看守所的规矩,是为了解犯人们的思想动态,稳定他们在羁押期间的情绪,更好地配合案件调查。

        我在监室门口踱了几步,正思忖着要不要现在把曲晓琳提出来,却看见刑警队的大彭大步流星地从楼梯口走上来。

        我想起老杨下班前交待过的,刑侦今天还要来提审的事,便放弃了提曲晓琳谈话的想法,转身走出了羁押区。

        看守所规定外来人员是不能进入到犯人羁押区域的。大彭向我走过来,并没有太靠近,只象征性地朝监室方向看了一眼,颌了颌下巴,小声问道:“怎么样?新来那个?”

        我点点头表示还好,至少目前为止还没看出来这个女孩儿有什么情绪不稳定的苗头。

        大彭摇头 “啧”了两声:“你还是多留点心吧,这个小姑娘可不简单,昨天下午到案后我们审了5个小时,愣是没开口!”大彭一边整理着手里刚办下来的提审手续,一边向我简单地介绍了案情:

        曲晓琳是市内一家规模不小的甜品店新招的服务生,案发时入职不到十天,还在实习期内。

        据甜品店的老板娘介绍,曲晓琳工作上还蛮认真的,人也勤快,美中不足的是她不爱笑,或者说几乎没见她笑过。不但对客人不笑,对同事也不笑,就连对老板娘也没有过笑脸,活脱脱一个“冰美人”。

        这股子冷艳的气质放在别的场合或许抢眼,但对于服务行业来说却显得很不合时宜。客人们不满意,投诉说自己来消费还要看服务员的脸色;同事们私下里议论,说她心高气傲,不合群;领班阿瑶也委婉地提醒过,曲晓琳都不以为意,没有丝毫改变,每天依旧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

        她唯一一次主动跟阿瑶搭话,是反映跟她同一寝室的员工杜丽丽个人卫生很糟糕,不但内务邋遢,身上还有很严重的异味,熏得她睡不着觉。

        曲晓琳甚至神秘兮兮地跟阿瑶提出了自己的怀疑,说杜丽丽可能有妇科病,以前说不定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工作的。


        阿瑶为此专门去了一趟员工宿舍——并不远,就在甜品店后面的一幢居民楼里,是一套三居室的老房子,正常情况下是每房间住两个人,三居室全住满的话是六个人。而那段时间因为有离职和请假的员工,所以除了曲晓琳和杜丽丽同住的房间外,另外两个房间都是空置的。

        阿瑶在曲晓琳和杜丽丽的房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仔细看了一遍,发现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妥,更没有曲晓琳提到的什么难闻的味道。

        阿瑶回过头又找杜丽丽了解了情况,这个同样入职时间不长的小姑娘也是一肚子的委屈。她说不知道曲晓琳有什么天大的心思,一晚上一晚上地不睡觉,就坐在床边发呆,还不开灯,有一次她半夜内急起来,被曲晓琳吓了一大跳。

        阿瑶听了杜丽丽的描述,又联想起曲晓琳来甜品店入职的当天,她一个人从出租车上抬下来四个满满当当的大行李箱,好像把家都搬来了。当时看着她一趟一趟地往宿舍楼上运箱子,谁帮忙都不肯, 那股子虎叨叨的力量完全不像是她那纤弱的身体内所蕴含的,让人感到莫名的不安。

        阿瑶把了解到的情况和自己的担忧跟老板娘说了,老板娘本就对曲晓琳的格格不入有些不满,当下便更打定了解聘她的主意。只因为当时店里人手紧张,又赶上招聘淡季,想着过几天再跟她说离职的事,没想到就出事了。

        两天前,正值早高峰时间,店里的顾客很多,着急上班的买了早餐打包带走,时间宽裕些的直接在店里就餐。偏偏在这个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本该早就来上班的曲晓琳和杜丽丽却一个也没来。

        阿瑶分别拨打了她俩的手机,杜丽丽那边是无人接听状态,而曲晓琳的手机却已经关机了。

        阿瑶在心里埋怨着她俩迟到,忙着招呼顾客又抽不身,就安排保洁大姐去宿舍跑一趟,让她俩赶紧来上班。

        半晌,保洁大姐慌里慌张地跑回来,说宿舍门口有血,她喊了几声,没人应,她也没敢进去。

        阿瑶的第一反应是两个女孩子谁来了例假没处理干净,也可能就是因为这个耽误上班了。想了想,也还是有些不放心。她环视了一下店里,见客人比之前少了很多,便跟其他服务员交待了一声,自己朝宿舍找了过去。保洁大姐不放心,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到了宿舍门口,阿瑶却发现事情似乎没有她想像得那么简单:宿舍门口的墙面和地面上到处是星星点点的已经干涸血迹,地面上一道似乎被鞋底蹭过的长长的血痕直通向卫生间的方向;宿舍的门并没有关严,从虚掩着门缝看进去,房间内似乎遮挡着窗帘,光线昏暗,没有一丝声响。

        阿瑶壮着胆子叫了一声,没有人回应。她于是小心翼翼地伸手进去摸索着摁亮了墙角的灯,紧接着,把心一横,推开房门便踏了进去,却被刹那间撞进眼帘的惨状惊得石化住,全身的血液都一下子凝固了;而一直紧跟在身后的保洁大姐更是吓得失声尖叫起来。

        惨白而炫目的日光灯下,杜丽丽长发凌乱、四肢僵挺地仰卧在自己床上,她的睡衣被撕开好几条口子,好像几大片被鲜血浸泡过的碎布堆扯着裹在身上;她的脸已经没有一丝血色,头部扭曲到令人恐怖的角度歪向一边,脖颈处一道深长的口子皮肉外翻着,伤口处已经干涸发黑了;她的双眼半睁着,嘴巴张成O型,仿佛在诉说着自己刚刚遭遇过的惊恐和不甘。

        而曲晓琳,却已不知去向!

        惊魂未定的阿瑶颤抖着拨通了110报警电话。


        经法医推断,案件发生的时间为凌晨三点至五点之间,杜丽丽身中三十几处刀伤,其中一刀几乎横切开受害者的气管,也正是这一刀让杜丽丽彻底丧失了呼救的能力,以致于邻居们都没有听到丝毫的异响;另有两处是在肺部形成的贯穿伤,还有一处推测是杜丽丽在翻身挣扎时被深扎在脊柱上的刀伤,伤口处肉眼可见青森森的骨碴,足见凶手挥砍时的用力之猛!而被丢弃在不远处的沾满血迹且已经卷了刃的水果刀更印证了凶手的残暴与丧心病狂!

        而目前最大的嫌疑,都指向了与杜丽丽共居一室、此刻却不知所踪的曲晓琳!

        刑侦人员随即检查了曲晓琳的行李箱,里面除了随身证件、一年四季的换洗衣物、还有几大本厚厚的影集;其中一个箱子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获奖证书,作文的、奥数的、书法的、美术的,证书照片上的曲晓琳眉目如画,安静而恬淡,令人完全无法把她同眼前血腥凶残的作案现场联系在一起。

        就在侦查员们开始有些疑惑自己的判断方向时,对最后一个箱子的检查却给他们模糊又了然的答案:十几个白色的小药瓶整整齐齐地摆列在箱壁的夹层里,瓶身上赫然标注着:盐酸氯丙嗪片——一种用于治疗精神分裂症、躁狂症及其他精神类疾病的非处方药品!

        而这边对案发现场的勘查工作还没有结束,刑侦队员们却接到了曲晓琳已经投案自首的消息。

        大彭说,曲晓琳投案的时候显得很从容,除了回答姓名年龄家庭住址等,对其他的问题皆避而不谈,尤其被问到动案动机等与案情有关的问题时,更是沉默不语。

        大彭和负责提审的同事反复向曲晓琳阐述了关于自首的司法认定:即自动投案和如实供述自己的罪行。他们告诉曲晓琳即使是自己投案,但如果不如实供述犯罪事实的话,依然不能认定为自首,无法得到从轻处罚。

        而曲晓琳依然无动于衷,不发一言,眼睛时不时地左顾右盼,似乎在等待什么。

        曲晓琳收监后,办案人员按着案件流程通知了她的家属,出人意料的是,曲晓琳的家属已经得知了此事,在接到电话的时候,他们正在赶往本市的途中。

        显然,曲晓琳在投案自首之前已经跟家里取得联系,并说明了实情。在之后对她进行的精神病司法鉴定中,这一细节也恰恰证明了她对做案的过程是有一定认知和记忆的,所以即使其确有精神病史,案发时的精神状况也是应该区别于全无刑事责任能力的病人的。


        核准提审单无误后,我打开监室的铁门,此时,女犯们背诵监规的早课还没有结束。我点了曲晓琳的名字,她下意识地转了一下头,并没有应声。监室的号长提醒她要答“到”,她才小声应了,缓缓站起身来。

        曲晓琳比我估计得还要高些,大概1米7左右,面容清秀,白皙的皮肤上点缀着几颗浅浅的雀斑;她紧抿着薄薄的嘴唇,眼睛低垂,纤长的睫毛在眼脸下形成一弯弧线,抗拒着不肯与人对视。

        听到要提审,她顺从地伸出双手,让大彭戴上手铐,不紧不慢地跟在大彭后面走了出去。她的脚步很轻,轻到几乎听不到落地的声音,轻到仿佛长长的走廊里只有大彭一个人在行走,“咣咣”地,雷厉风行,又无所畏惧。

        午饭快结束的时候,曲晓琳提审还没有回来,我让号长给她留了饭,又在各个监室巡查了一番,回到办公室刚坐下,一楼值班室便打来了电话,说有女犯家属来送日用品,我问是谁的,值班室说,是昨天新收进来的犯人,叫曲晓琳。

        曲晓琳的母亲四十七八岁的模样,面容虽白皙却很憔悴,她的两颊瘦削,眉心之间有很深的纹路,眼白处透着长期焦虑和缺乏休息的倦怠和昏黄。

        见到我,她先是局促地伸出手,好像要拉住我的胳膊,又马上讪讪地缩回来,把指尖握在拳中,扭捏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管教,俺家晓琳怎么样了?”

        同样也有女儿的我,在这里见到过太多母亲锥心的疼惜和绝望,却还是无法更深刻地体会面前这个母亲,这个既要被生活的艰辛磨砺着,又要精神紧绷着、随时为女儿可能造成的任何糟糕的状况善后的殚精竭虑的母亲。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向她告知了曲晓琳收监以来的情况,让她不用担心。

        也许是感受到了原本并不奢望的暖意,这个可怜的母亲竟一下哭出声来。她用掌心在眼睛上抹了好几把,眼泪却不断地涌出来,索性就由着去了。她就这样,挂着满脸的泪水,哆嗦着从贴身的黑色挂包中掏出来几页纸张塞到我手里:“管教,俺不怕你笑话……俺家晓琳不是坏孩子,她有病,是真的有病……”

        我展开那几页纸扫视了一下,是一份的精神病司法鉴定通知书,鉴定单位是曲晓琳户籍所在地的县公安局,鉴定时间是去年的四月份。

        望着曲晓琳母亲企求无助的目光,我恍然意识到大彭提到的曲晓琳拒不配合案件调查,似乎在等待什么。她等的,应该就是这一纸能够让她逃脱罪责的司法鉴定书!

        这也说通了为什么她在作案后没有第一时间投案,而是跟家里取得联系后才去自首。这份鉴定书应该是她现在能紧紧抓住的唯一救命稻草了。

        看着曲晓琳母亲像宝贝一样把这纸鉴定收回到了贴身的皮包里,我并不忍心告诉她其实每个案件都其严格的审查流程,即使是精神病人犯罪也还需要经由法定程序鉴定确认,看其是否处于不能辨认或者不能控制自己行为的时候造成的危害结果,才能做出相应的判决。

        我向曲晓琳的母亲询问起她的病因,这个疲惫不堪的女人又一次红了眼圈,在她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拼凑出了曲晓琳晦暗又多舛的人生经历。


        曲晓琳出生在小县城一个极其普通的工人家庭,虽然家境一般,但父母却把这个高挑秀丽、天资聪颖的女儿当成了掌上明珠,无论吃穿用度都舍不得让她逊于旁人。

        而曲晓琳也确实争气,从小到大一直是班里的学习尖子,在年级也名列前茅,每门功课的成绩都很优异。不但如此,还多次获得区、县书法、美术、作文、奥数等比赛的奖项,妥妥一枚“别人家的孩子”。

        曲晓琳也深知自己的优秀,她从不屑于和同龄的孩子玩耍打闹,上学放学也总是独来独往,甚至连一个能谈得来的好朋友也没有过。

        在同学们的眼中,曲晓琳就像一只高傲的白天鹅,让他们在自惭形秽之余开始不遗余力地孤立和排挤她。

        课代表收作业的时候,会故意把曲晓琳的作业落下,让她因为没交作业被老师在课上点名批评;体育课上,老师让同学们自己找两人项目的运动伙伴,没有一个人肯选曲晓琳,即使最后只剩下两个人,另一个孩子宁可跑去做别组的候补队员,也不肯跟曲晓琳在一起;间操结束回教室时,曲晓琳更是经常被哄闹着跑在前面的孩子关在教室门外,直到下节课上课的老师来时才打开门。

        甚至有一次,曲晓琳放学回到家的时候,她的母亲发现,她的裙子和膝盖都破了,书包也湿漉漉的,里面的书本全都湿透了。追问之下才得知,原来竟是一群放学的孩子骑车嬉闹着把曲晓琳挤到了路边的河沟里,又一哄而散,被经过的大人发现后才把她拉了上来。

        母亲心疼得要命,而曲晓琳对这一切似乎并不以为意,也许仅仅是装作不以为意。她依然倨傲而沉默地努力着。成年后,她的母亲无意间在她小时候用过的课本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了一行小字: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

        在家的时候,曲晓琳也并不像其他女孩子一样,缠着爸爸妈妈撒娇,她经常只呆在自己的房间,写写画画,想心事,或者听歌。

        虽然亲朋师长都对安静懂事的曲晓琳赞不绝口,但曲晓琳的母亲在欣慰之余却有着莫名的担忧,她总觉得女儿有些过于内敛了,内敛得近乎冷漠。好几次深夜里,她撞到女儿在黑暗中孤独地坐着,她问曲晓琳为什么不开灯,曲晓琳总敷衍着睡去了;她每次小心翼翼靠近,想跟女儿谈谈心事,曲晓琳也都反应淡淡地回避了。

        曲晓琳的父亲是个温和宽厚的男人,他劝慰自己的爱人不要多想,他说:“女孩子么,哪个没有自己的小心思?孩子大了就好了!”

        可曲晓琳的母亲依然忐忑着。她不敢跟任何人提及,有一次深夜,她看到女儿悄无声息地出了房间,走进了厨房,她紧跟了过去,却看见曲晓琳拿着一把刀,在黑暗中一下、一下地挥舞。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却不敢惊动女儿。因为她听老人们说过,梦游的人如果突然被叫醒是会被吓到的。而她又不确定女儿是不是在梦游。第二天问及的时候,曲晓琳似乎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依旧淡淡的。


        中考毕业后,曲晓琳以年级总分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在强手如林的新环境中,她依旧优秀,也依旧沉默着。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她也许会顺理成章地被心仪的大学录取,会如她所愿,离开那个带给她不堪的童年回忆的地方。

        曲晓琳高一的时候,她所在的高中分配来一名实习的美术老师,是个刚毕业不久的阳光帅气的大男孩。他高高的个子,蓬松的短发,一张轮廓分明的俊美面孔好像奥古斯特·罗丹创作出的雕塑品。

        他才华横溢又热情开朗,对每一个学生的作品,哪怕是很蹩脚的,也会不吝赞美;而对于曲晓琳的偏爱他更是毫不掩饰——又有哪一个老师会无视这样一个卓而不群、又才华出众的学生呢?

        他经常在课堂上大声夸赞曲晓琳的作品,在创作课上长时间地靠在她旁边提点,甚至在讲到兴头上的时候常常把热切的目光投向曲晓琳,似乎要急切地得到这个同样热爱美术的、优秀的女孩儿的共鸣。

        有时他也会在课上谈起刚刚结束的大学生活的恣意和美好,描述校园以外精彩广阔的天地。每到这时,曲晓琳的眼中便闪动出亮晶晶的希望的神采。没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但改变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她的脚步轻盈了许多,校服内偶尔会添上一件颜色鲜亮的衣服,她脸上长久以来冷冰冰的、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挂在眼角眉梢的一抹温柔。

        课上,她大胆而热烈地回应着他的注视,课下追出教室去继续和他探讨,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送给他自己为他画的速写,全然不在意别人的窃窃私语和异样的眼光。

        一时间,流言似虎。而在我想来,那时的他的存在也许仅仅代表了曲晓琳在虚幻的想象中摆脱现实的唯一寄托。

        终于有一天,众人的指指点点甚至领导的质疑让那个年轻的美术老师再不能忍受,他潦草地结束了实习工作,头也不回地逃离开了这个是非缠身的地方。


        曲晓琳第一次发病是在他离开后的第十天。据曲晓琳的母亲说,在那之前她已经连续好几天从晚上呆坐到凌晨,甚至整夜都不合眼。

        那段时间,铺天盖地的流言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终止,相反地,却因为可以面对的是更容易被讥讽和嘲弄的她而更加肆无忌惮。他们津津乐道地编排着他和她的“桃色新闻”,说他的离开是因为她的死缠乱打,还有的说曲晓琳早就不是姑娘了,说她有严重的妇科病,身上有难闻的味道……

        一切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那节语文课上,老师正投入地讲解着一首古诗,大家都在凝神静气地听,曲晓琳突然之间就咯咯大笑地起来,她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的,几乎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大家正面面相觑着,她又突然冷下脸,婷婷袅袅地从座位上站起身,自顾自地唱起歌来,她唱得很投入,情真意切,眼波流转,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很轻很轻地掠过去,却令他们感到彻骨的寒意与冰冷。

        他们都记得,她唱的是范玮琪的《那些花儿》。

        曲晓琳被确诊为精神分裂症的时候,距离高一学期结束还有两个月。


        曲晓琳在县精神病医院治疗了四个月,病情开始有所好转,临床症状也基本消失了,医生建议回家观察,并可以逐渐减药或停用药物。为了杜绝负面刺激的干扰,防止病情反复,曲晓琳的母亲为她办理了休学手续。

        休学在家的曲晓琳让父母买来高中全套课本,硬是靠自学完成了高二高三的全部课程。

        在次年的高考中,曲晓琳以高出二本分数线30多分的成绩被邻市一家高校录取。

        这样的结果对于心高气傲的曲晓琳来说或许不尽如意,但她的母亲却喜极而泣:只要女儿把那不堪回首一页彻底翻过去、健康平安地开始新的生活,她就心满意足了!然而,命运的安排往往并没有那么慈悲。

        “如果孩子出院后我们不让她继续读书就好了,她可能就不会走出去了……”,曲晓琳母亲自责道:“大不了我们养她到老……可这孩子心气儿太高了……”

        曲晓琳母亲的话让我想起尼采说过的:希望是最大的灾难,因为它延续了人的苦难。

        可难道,希望有错吗?


        初入大学校园,一切正如曲晓琳神往的那般,干净、明亮、欣欣向荣。久违的轻松友善的氛围让曲晓琳小心翼翼地、一片一片卸下了心头桎梏已久的枷锁。

        而每当她漫步在校园中时,独特的气质和高挑靓丽的身影更是让许多风华正茂的男孩子倾慕不已。

        她开始主动给母亲打电话,说些学校的事情,虽然每次只有寥寥几句,但对于母亲来说不啻于天赖之音:这许多年来,女儿又何时这么柔和过呢?

        她甚至跟同寝的一个女孩交上了朋友,虽并没有像正常闺蜜那般亲密,但对于那个女孩儿来说,曲晓琳就应该是这样的,她谦和,安静,不争不闹,这一切都是她无比喜爱她的地方。

        而这美妙又恬淡的友谊很快又因为一次意外戛然而止了。

        大一下半学期刚开学的时候,那个女孩儿无意间看到了曲晓林一直备在身边的盐酸氯丙嗪片——曲晓琳想从她的手里把药瓶夺过来,却已经来不及了。

        那女孩儿诧异地把瓶身上的说明颠过来倒过去地看,又狐疑地盯了曲晓琳半晌,最后什么也没问。曲晓琳也沉默着,什么都没说。

        这之后,曲晓琳感觉到了女孩儿刻意的疏远,却没有料到更糟糕的事接踵而来。

        在全院召开的新学期春季运动会上,曲晓琳竟遇见了高中时期同年级不同班的一个男生!因为他就读的是这所大学另外一个系,所以彼此一直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而那个男生见到曲晓琳也是一脸愕然,他一定不敢相信在老家那个众人皆知的“神经病”竟然和自己考上了同一所大学!

        从那一刻起,曲晓琳的心再次沉到了谷底。如果说同寝女孩的怀疑让她忐忑不安,那么这次与高中同学的遇见就是必然的劫难了。她知道,悬在头顶的利剑迟早会落下来,再次斩断她期盼的通向未来的路。


        曲晓琳又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她的耳边时时刻刻回响着喧闹嘈杂的说话声,她能清晰地分辨出哪些是轻蔑的讥笑,哪些是恶毒的咒骂。

        这些吵嚷的声音让她睡不着觉,让她头痛欲裂。她大把大把地吞咽着药片,却换不来哪怕两个小时的安眠。

        她甚至惊恐地闻到了空气中弥漫出烂鱼一样的腥臭的味道,她觉得自己也许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患上了妇科病,她于是躲在洗漱间里拼命地清洗自己,一洗就是几个小时。

        可这一切都无事无补。

        她越来越频繁地注意到同学们投向她的异样的目光;她回到宿舍时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女孩们会立刻哄散开;每当她在教室或者图书馆坐下,身边的人也会立刻起身离开。

        幻听、妄想和严重的失眠像三头噬人的怪兽在曲晓琳胸中冲撞着、嘶吼着,让她抑制不住地手抖、流泪、大哭,几乎崩溃到极点,却依旧无法找到解脱的出口。

        直到那件事发生后,据那个倒霉的男孩子回忆,他其实根本没有注意到身旁坐过来的是谁,他在食堂恰巧吃完了饭要离开,刚刚坐下的曲晓琳就突然发了狂,猛地站起身,用手中的筷子对着他的脸狠狠扎过去!

        男孩大骇之下赶紧向旁边闪躲,筷子竟贴他的头皮斜刺里插了进去,足有寸把深!而曲晓琳也因为用力过猛被晃倒在对面的椅子上。

        疯魔了的曲晓琳弓着身子,嘴里发出野兽一般的嗥叫,不停地想要继续扑打,力气大到好几个男生都几乎按不住她。

        案发后,曲晓琳被当地公安机关羁押起来,而当曲晓琳的母亲得知消息赶到的时候,曲晓琳已然不认得她了。

        所幸受伤的男孩闪躲及时,筷子斜插进去的部位恰巧位于头皮和颅骨之间的腱膜层,并没有更深地伤及颅脑,才没有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而被害者家属了解到曲晓琳的病情后,也并没有追究她的刑事责任,只提出了相应的民事赔偿。

        至此,曲晓琳彻底结束了她的学生时代。

十一

        当曲晓琳再次从精神病院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次年的腊月了。她的父母尽可能回避着一切有可能刺激到她的负面干扰,刻意营造着过年的轻松的气氛,然而逝去的,终究是回不来了。

        大年初四的早上,曲晓琳不见了踪影。随着她一同消失的,还有几乎一切跟她有关的物件,包括一年四季的衣物。

        “我知道她迟早会走的,我也没想拦着她,”曲晓琳的母亲红着眼圈说:“是我太自私了,我只想着她离开熟悉的环境也好,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新重开始生活,却忘了她是一个病人……”

        “你没想过她会再出事吗?”我追问道。

        这个沧桑的母亲用沉默回答了我。

        与此同时,对曲晓琳案件的审理进行得依旧不很顺利,面对公安机关的问讯,曲晓琳拒不配合,不是闭口不谈,就是顾左右而言他,推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而杜丽丽的家属则坚决不肯认同曲晓琳母亲送去的精神病司法机关鉴定,认为那是家属帮助凶手逃脱罪责的借口,要求必须严惩罪犯,为无辜惨死的杜丽丽偿命。

        为了更准确地定罪量刑,维护法律的公正和权威,公安机关决定再次对曲晓琳启动精神病司法鉴定。

        当我告知曲晓琳需要对她的病情进行二次鉴定的时候,她的反应淡淡的。她说:“我没病的时候你们说我有病,我得病了你们又要证明我没病。”

        “那你到底是有病还是没病?”我问道。

        曲晓琳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曲晓琳最终被认定尚未完全丧失辨认或者控制自己行为能力,以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2年。她起意杀人的理由仅仅是因为杜丽丽在白天工作的时候骂了她一句“神经病”!这个词压断了她紧崩着的脆弱敏感的神经,让她把十几年来压抑着的不甘、仇恨和愤懑一股脑地发泄在了那个无辜的女孩儿身上。

十二

        送曲晓琳离开看所守去监狱服刑的那天,天气特别好。狱警押解着她走出监室大门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的头发已经长到齐肩了。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曲晓琳回过头笑了一下,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窗外的阳光把她的发丝染成金色,我仿佛看到了这个女孩儿少年时代光彩夺目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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